将来他可能被调走,但官员班子行不行,才是能否给当地带来福祉的关键。
挂着“明镜高悬”的州府衙门内,陆挚用冷水洗过脸,散了下热,一边擦手一边到了前面。
建州官员、各县县令们将近二十人,有的本来就站着,有的坐在梨木官帽椅上,纷纷朝陆挚行礼。
陆挚让人搬来几张椅子,笑道:“都坐。”
这几日,他已了解每个官员的履历,考察各自的功绩,心内有了底。
众人谈了会儿建州各县的问题,陆挚察觉到,好几个四五十的官员,都在无意识抚胡须。
他心内明白,待得吃茶时,道:“你们或许好奇我为何不蓄须。”
众人一惊,又笑道:“不敢不敢,大人有自己缘由。”
陆挚:“确实是有缘故。”
因这些人里,有未娶妻的,也有丧妻的,陆挚已养出不随意炫耀的性子,便没说明白。
他只说:“虽我不蓄须,但你们随意,将来你们就知道了,我并非严苛。”
众人放松地笑了。
下一刻,陆挚收起温和,淡淡说:“只是不严苛,却不代表不严厉,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和茶商走得很近。”
众人又不敢笑了。
这般,建州的生活步入正轨。
陆挚甫一上任,遇到一样棘手的事:刮飓风。
这是一个林姓提辖率先提及,因提辖家中有八十岁老母亲,老人家会看天象,也了解飓风。
最近天气过分闷热,云团稀少,极可能是飓风。
建州并非每年都刮飓风,但也不少见。
林提辖要和陆挚讲飓风的可怖之处,陆挚道:“我有听闻。”
他和云芹翻过建州地方志,建州的灾害除了世祖年间的干旱,便是刮飓风。
今年这场飓风,预计撞上夏收。
如今有个问题:要不要抢收?
飓风若真来了,刮坏庄稼,知州不用担责,但能抢收是好,只是,谁能肯定飓风一定会来。
假若飓风不来,但抢收导致粮食产量不丰,税收定减少,朝廷会问责。
真有必要为这可能的飓风抢收么?
几个官员怕担责,正犹豫要不要提,陆挚却已走好决定:“各县发令,抢收稻谷。”
官员:“大人,这……”
陆挚冷声:“若有问题,我这知州第一个担责,诸位,我这般说,你们可安心了?”
几人讪笑,心内却也有了底,这是个做实事的大人。
抢收的政令发下去,飓风即将来临的消息也传开了。
小甘蔗好奇,问云芹:“是能把人刮到天上那种风吗?”
云芹:“好像是。”
地方志记载,建州在建泰三年遇到一场飓风,刮跑十几人,建筑倒塌砸坏几十人,毁掉很多田粮,导致建州一年饥荒。
饿肚子的感觉,太难受了。
小甘蔗没饿过肚子,但她爹爹娘亲做的肯定是对的。
有得吃,总比等着朝廷赈灾好。
田道上,她戴着一顶斗笠,在烈日下找着,忽的欢喜道:“娘亲,这个也是蛇舌草吧?”
云芹低头一看,笑了:“对。”
建州多蛇舌草,蛇舌草性寒,煮成水能防止中暑。
云芹带着小甘蔗,和沈奶妈、卫徽采了许多,回家煮成一大桶蛇舌草水,仆役推着独轮车,到了州府外的田地。
陆挚脱了官服靴子,戴着笠帽,捋着袖子,双脚踩在泥地里,拿着镰刀割稻谷。
知州大人以身作则,其余官员更不敢懈怠。
天气太过炎热,蛇舌草水送来一趟趟,都被很快吃光。
到后来,云芹也捋起袖子,一起收稻谷,由沈奶妈负责煮水。
百姓们原先不知换了新知州,可知州和夫人也下地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扛着镰刀,抢收稻谷。
陆挚擦汗,抬起眼眸。
不远处,云芹捧着一大把金灿的稻谷,镰刀下,攒出一粒粒米,她的笑容灿烂喜悦。
他眼前几乎发热。
三日后,天下了半日雨,最后一点稻谷收完,陆挚令人排查城中各处隐患,做好防范。
知晓飓风的可怖,百姓早早躲在家中。
傍晚,伴随雨声,是窗户里的尖锐“呜呜”声。
“嘭”的一声,支摘窗被猛地拔开,几乎快被拽到天上。
云芹冲过去拉住窗户,小甘蔗躲在她身后,云芹重新把支摘窗卡好,道:“是好大的风啊!”
小甘蔗:“真的好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云芹:“快了吧。”
陆挚领着官员,在衙署以及时应对灾情,就没回家。
小甘蔗:“我有点担心他。”
云芹一愣,笑道:“风停了,他第一个回家,去睡吧。”
小甘蔗点点头。
她见到父母亲赈灾,还有人送来些吃的来,心内虽骄傲,可又怕他们只顾着赈灾,不理会自己。
她也才来建州呢,没结识两个朋友,卫徽又水土不服,沈奶妈陪着他,她有点无聊。
辰时,肆虐了一夜的飓风停了。
小甘蔗睡不深,感觉到外头没有声音,她赶紧揉眼睛爬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父母的谈话。
风停了,陆挚是回来了。
她大喜,跑到窗户那,把耳朵贴上去。
便听云芹说:“你好黑啊……你看,我也晒成两个色了。”
陆挚低声说:“你黑了,也好看。”
云芹:“你也是。”
陆挚笑说:“阿蔗这几天怎么样?”
云芹:“有点孤独。”
陆挚:“这几日陪你们少,我原想回来后,我们玩个捉迷藏。”
云芹摇摇头:“她现在找人太厉害了。”
陆挚:“下围棋?”
云芹:“这个还可以,还有呢?”
陆挚又说了几种玩法,云芹笑道:“不说了,我看看她醒了没。”
小甘蔗赶紧跑回床上,找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可是她嘴角却一直翘着,一下就被云芹发现装睡。
云芹忍俊不禁,捏捏她鼻子,说:“做什么美梦呢?”
小甘蔗睁眼。
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梦到爹爹说娘亲黑了也好看,娘亲也说爹爹好看。”
云芹面颊红了,轻斜陆挚一眼,让他不正经吧。
叫女儿一说,陆挚耳尖也难得攀上粉色。
……
这次飓风,因抢收及时,粮食损失不多,朝廷也下发赈灾银。
有人说陆挚运气好,还得感谢飓风,这要是飓风没来,麻烦多着呢。
陆挚不喜这种说辞,无人盼着天灾来。
他写了一篇六百字的《患说》,因观点鞭辟入里,文字精炼优美,传播很是广泛,彻底摁死那种说辞。
不过,客观来说,他确因飓风,彻底融入建州官场。
云芹也见过建州种种风土人情。
建州和她过去待的地方最大的区别,就是冬日树还是绿的,雪只下在北部山上,城区就算下雪,也是雨夹雪。
但也冷,这种冷和北方的不全一样。
云芹搓搓手,继续写着要寄回家乡、盛京的信。
陆挚凑过来一看,只看她圆润的笔下,一句:冷若往骨里灌凉水。
他说:“正是这种感觉。”
云芹笑道:“听说再南一点,都不下雪了。”
陆挚单手把她的手抓到怀里暖着,说:“对,岭南不下雪。”
云芹要抽出手:“诶,我折个信。”
陆挚:“我来折。”
他张开手指,摁住信纸,将薄薄的信纸,往上一折。
岁月隐匿在一字一纸里,信纸再往下一翻,纸上只一句话:皇帝驾崩。
保兴十八年年末,朝中这场持续多年的立储政斗结束了,老皇帝在临终前,立了九皇子裴颖。
裴颖登基,改元光初。
…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看她眼眸明澈,眉宇漂亮,骨相流畅,脖子戴着挂着金甘蔗的红绳。
她小跑到屋内,道:“娘亲娘亲!”
云芹靠在榻上引枕,本是舒服地吃着桔子,听着这“魔音”,赶紧用账本盖住脸。
下一刻,账本被陆蔗掀开,她盯着云芹,撒娇:“娘亲~”
云芹好笑:“说罢,又怎么了?”
陆蔗:“我要一点钱。”
云芹拿了一瓣桔子塞到她嘴里,问:“要做什么?”
陆蔗:“我在路上看到别人的狗有球玩,我也想给五妹买一个。”
五妹是一条白狗,本来脏兮兮的。
云芹在路边捡到它时,因它当时一直发出“呜呜”声,就叫五妹。
它年纪不小,有懂的人说得有十来岁,曾经当过狗王,如今老了,打不过野狗,被欺负得很惨。
云芹就把它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