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娥就只能等着去县里。
一夜过去,第二日天还没亮,马车就满载了,韩银珠和何宗远,带着何佩赟,先去县里一回。
韩银珠还叫何桂娥:“家里我挪了不少东西,你先打扫干净了,晚上我再回来。”
何桂娥小声回:“好。”
于是,她独自在空空的小院子里,提着扫帚,扫着扫着,她抹了下眼泪。
妹妹们来找她玩,送她一些临别的礼物,见她眼圈红红的,小灵着急:“二姐别哭啊,县里多好玩呢。”
“是呀,我想去都没得去呢。”
“表婶来了!”
何桂娥一愣。
她抬起头,不远处,云芹溜达到了院子门口,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夹袄,面容清丽,就站在上次何宗远暴揍何佩赟的地方。
她朝何桂娥笑了笑,又招手。
何桂娥顾不得伤心,小跑上前:“婶娘,你找我?”
云芹:“给你个东西。”
何桂娥张开手,她手心里,多了一只毛绒绒的兔皮球,皮毛是白的,和婶娘的兔皮披风一样,雪似的干净。
她很惊喜,捏着软软的小球儿,爱不释手。
云芹提醒:“你看这个口子。”
沿着口子,取出芯,还可以充当香囊。
何桂娥惊叹:“表婶,这个小球可真好,怎么做的!”
云芹坦白:“不是我做的。”是上回她找文木花做的。
何桂娥破涕为笑:“我知道,婶娘不太会缝这个。”
云芹自信:“我以后会的。”
何桂娥吐了下舌头,她教过云芹编笠帽,当然知道这个以后多难说。
何桂娥身后那些姊妹,也都凑过来瞧,叽叽喳喳:“不公平,婶娘只给二姐!”
“就是,我们都没有!”
何桂娥怕被抢走,赶紧把兔皮球儿塞到怀里,贴着心口。
云芹语调慢慢的:“这是个香囊,你们也缝一个,等明年春天,我们去山上找些花草,装在里面。”
何小灵:“我要兰花!”
何月娥说:“笨,山上哪有兰花?我要凤仙花。”
云芹:“只有野花。”
几人:“……”
何桂娥笑了,天分明是冷的,她却似乎嗅到春花的香气。
她怔怔的,突然心中鼓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催促、鼓舞着她。
……
春婆婆正和何老太猫冬。
何桂娥过来的时候,她们都有点惊讶,毕竟这小孩从来不声不响,也从未自己来找过太祖母。
何桂娥双手紧紧捏着,声若蚊蚋:“太、太祖母……我想,想留下来。”
这下更叫春婆婆和何老太惊疑不定。
何老太看着何桂娥瘦瘦的身影,韩银珠一直觉得她是个累赘。
她问:“是不是你娘让你说的?”
何桂娥:“不是,是我自己。”
春婆婆:“那,这是为什么?太突然了。”
何桂娥摇摇头:“我一直不想去的……我怕弟弟。”
春婆婆和何老太相视。
她们都知道,以韩银珠的偏心程度,何桂娥到了县城,又没有了老太太压着,只会比现在过分。
就算何宗远也在也没办法,他总归是要住州学读书,一个月能回五次县城的宅子,也不错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许久,何老太语气严肃起来:“你娘不会给你留房间的。”
韩银珠生怕谁去住西院贪了她便宜,打了一把大锁,把门锁起来了。
何桂娥一鼓作气,说:“求太祖母,我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好,我想和太祖母一起住。”
何老太一愣:“你要和我住?”
何桂娥:“……是!”
何老太回忆起七年前,何桂娥五岁时。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也不太能理解的话:“我不要和太祖母住,要和娘住。”
何老太厌极了韩银珠的教唆,迁怒何桂娥。
如今,这小孩有了自己的想法。
何老太似乎看到七年前的她,又似乎,看到七年前的自己。
终于,她道:“那好,你如果真想好了,我跟你娘说。”
何桂娥一喜:“谢谢太祖母。”
她离开老太太屋里,有些难以置信,原来这件事,竟然这么简单。
她小步疾走,没一会儿,狂跑起来。
…
傍晚,何宗远和何佩赟留在县城,韩银珠回到长林村。
她原定休息一晚,明天再走第二趟,只是,她一回家,就发现何桂娥没收拾。
她叫人:“何桂娥?人呢?死哪去了!”
春婆婆来了西院,对韩银珠说:“你先别急,桂娥在老太太屋里,你同我一起去吧。”
若说从前,何桂娥那性格主动找老太太,韩银珠怎么都不信,但有了投河那事,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老太太屋里,何桂娥正给何玉娘喂饭。
韩银珠皱眉,只听何老太说:“你们在县里,多养个孩子也不容易,桂娥就留在我身边,我照看她。”
韩银珠大惊:“这……”她赶紧看向何桂娥,“你怎么想?”
不敢面对她的逼视,何桂娥低下头,但语气肯定:“娘,我想留下。”
何玉娘吃着东西,补了一个字:“留。”
韩银珠愣了愣,突然明白了,这何桂娥竟然不想和他们去县城,宁愿找阴晴不定的何老太!
她火冒三丈,只道不过是个贱坯子,冷笑:“也好,本来县里的宅子就不大,省得还给你留块地。”
何桂娥不敢吭声,赶紧又去喂何玉娘。
韩银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积攒一股气。
她后知后觉,自己原先打的算盘,是在县城给何桂娥找处人家,如今岂不都没辙了?
她一晚上没睡好,越想越气,她明明是何桂娥的娘,叫她往东她哪里敢往西,指不定是何老太暗中教唆她……
没错,何玉娘就是个傻子,何老太再怎么也死在何玉娘之前,要何桂娥留下,不就是代替她,继续养何玉娘?
隔日天没亮,韩银珠嘴里生了个燎泡。
她心里骂了几句,洗漱过后,就去厨房。
今天她上午走,顺手做个早饭,再把十三文钱给李茹惠,往后就不用再在何家做饭。
此时厨房里,李茹惠和胡阿婆包着包子,韩银珠和李茹惠关系不温不火,便也无话。
片刻后,邓巧君那边的冯婆子来了。
如今邓巧君不止吃得多,想吃的花样也多,冯婆子常来厨房溜达,不过,她不怎么做饭,她只是来检查邓巧君出钱买的东西少了没。
遇到韩银珠,那冯婆子没话找话,说:“你今个儿走啊?”
韩银珠:“是。”
冯婆子:“不错,去县城享福了!”
韩银珠忽的说:“享什么福?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大小姐,一把年纪的外嫁女,还有老太太给她筹划。”
李茹惠瞥了韩银珠一眼。
韩银珠自顾自道:“在老太太眼里,别说现在的孙子、重孙,就是邓巧君肚子里的重孙,也比不过女儿和外孙,是不是,茹惠?”
李茹惠丈夫在家中出的是苦力,忙那村东的土地。
不过,李茹惠觉得既然丈夫脑子不灵活,能帮家里管土地也不错,她知足了。
她不接韩银珠话茬,只说:“我倒觉得还好。”
韩银珠:“就你好性儿。”
忽的,冯婆子摔下柴禾,声音“咚”的一下,把厨房几人都吓一跳。
胡阿婆:“你打打摔摔做什么?”
冯婆子冷哼一声,没回。
韩银珠立时明白了,暗想,这冯婆子倒是上道,定会把她的话转达给邓巧君,到时候,邓巧君和云芹相互磋磨,而她去县城,真是享福了。
如此想想,她就觉出解气。
果然,冯婆子把那一番话听到了心里去。
她回去后,同邓巧君嚼舌根:“姑爷这家里也真是,一个外姓孙子,还这样白白养着!”
邓巧君也没好话,道:“可不是吗,人家是秀才老爷,可不一样。”
冯婆子又说:“老太太六十多的年纪,怎么这么糊涂,那么偏爱外嫁女,就怕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讨不到好。”
万没想到,邓巧君口风一转:“谁要讨好她?”
邓巧君说:“我看云芹就从没献殷勤,我凭什么献殷勤?还要我孩子讨好她?”
冯婆子:“可是,将来分家,那些钱啊地啊……”
邓巧君吃了几口包子,翻了个白眼:“现在还早呢,我都不急,二房就善宝一个儿子,到时候东西不会缺我的。”
出于好心,她又说:“我劝你少想,能不被老太太骂就好了,还讨好她呢。”
冯婆子:“……”
自打住在了这么宽敞的小院子里,邓巧君的心,也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