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说:“秀才,我得想想。”
陆挚“嗯”了声。
他想,她一定是在想文木花,才会下意识叫他“秀才”。
他一直知道,云芹不擅长和人“争执”,就像之前,她以为他会生气,就让他先去私塾挨一日,再来谈事。
他们的步调,不完全一致,但他会学着她的步调。
这般想着,一夜无话,第二天,依然是陆挚先醒,云芹小小赖了会儿床,就起来,顺道叫何玉娘。
陆挚摆饭,今日的稀饭冒着热气,他吃了两口,直皱眉。
云芹吃了,觉得味道没错,问:“稀饭不好吗?”
陆挚继续吃,说:“……没什么。”
实则早上他起床后,发现嘴里贴近牙齿的地方,长了一处口疮。
上次长口疮,陆挚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不过,上次口疮位置这般刁钻和刺疼的,还是保兴六年那年九月末。
当时,他们已陷入陆家种种刁难里,举子功名撤销的消息传来后,雪上加霜。
父亲急病昏厥,母亲日夜以泪洗脸。
漏夜,他见过姚益,借了钱,租好马车,车上,母亲陪在昏迷的父亲身旁,时不时和他说话,即使他听不到。
前方一处陡坡,陆挚下了马车,双手拉着车绳,引着马朝上攀登。
绳子粗糙,在他手心摩出一阵阵绞痛,手心应当是破皮了,他想,最近不好拿笔。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坡顶,陆挚热出一身汗,萧瑟的秋风一吹,却打了个冷噤。
他孤身一人,回望身后。
深夜的盛京,大部分是昏暗的,偶有亮光隐匿其中。
只远处楼台上,灯火煌煌。
台上隐约传来歌女清亮的歌喉,唱着《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
这日到了延雅书院,陆挚因口中疼痛,更不想说话。
他目光冷淡,对学生们道:“我出三道算数,你们用昨日教的办法做。”
学生们立刻低头应是,就是自诩陆挚得意学生的骆清月,都不敢抬头。
…
何家这两天,也不太平。
老太太开口,让何桂娥跟着云芹,这事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家中众人,无不惊讶。
云芹才在院子里整理书稿,院门被拍得“砰砰”响。
她不慌不乱,踩着鞋子,还披了件外衣,这才去开门。
意料之外,来的不是韩银珠,而是邓巧君。
邓巧君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金燕,小金燕生得肉乎乎的,一见云芹,大声道:“陆婶娘!”
云芹笑着抱她玩了一下,才放下,就问邓巧君:“邓嫂子,进来吃一杯茶?”
邓巧君:“不了,我等等要带金燕去县里,只和你说两句就走。”
她也没卖关子:“我听说你要带侄女儿走?你傻的,表弟是秀才,你们要是缺人手,可以买个丫头使着,多方便。”
“非要带她,她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定要狮子大开口!”
云芹:“对哦。”
对韩银珠来说,何桂娥是她的“财产”,自然是要换成钱的。
她朝邓巧君伸出手:“到时候,还请嫂子借点钱给我,一定还。”
邓巧君:“……”
她把云芹的手指卷回去:“你想得美!”
西院,李茹惠抱着何小灵和何欣,说:“你们羡慕桂娥姐姐能去盛京,可世事难全,人家娘那么对她,好在,有你们婶娘。”
“若没有你们婶娘,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两个小孩似懂非懂。
隔壁院子,传来何佩赟的哭声,韩银珠果然大怒,连何佩赟都没给好脸色。
这消息是春婆婆和她说的,她在院子里大骂何老太老虔婆,出过气,这才想了个对策,径直去何老太屋子。
她甫一坐下,就哭:“我把这孩子养这么大,吃用哪里不用钱?表弟和云芹说带走就带走,孩子在外,我也担心啊!”
何老太让她演一会儿,才问:“那你说要多少钱?”
韩银珠:“一百两!”
何老太皱眉:“你抢钱么?”
韩银珠擦泪,说:“祖母,我早就知道,你留桂娥在房中,是为了玉娘姑姑,可是这是我孩子,我生的孩子啊。”
老太太心口起伏一下,啐她:“你个不要脸的,也知道何桂娥是你生的孩子,那你怎么把孩子逼成这样了!”
韩银珠:“我什么时候逼过她,还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若再强迫,我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任由何老太如何骂,韩银珠就是不松口。
实则,何老太也纠结,她在家中一贯雷厉风行,即使如此,也有太多不得美满的事。
诚如韩银珠所说,何桂娥是她孩子,何老太没办法真不经过生身父母授意,让桂娥跟着陆挚云芹走。
若真闹开了,是何老太受人指摘,结果更利于韩银珠。
房内吵了半日,未果,韩银珠就先回去。
经历过何桂娥不去县城那事,她已经想明白,何老太才是何桂娥最大的靠山。
只有把这座靠山扳倒,再去针对云芹,才事半功倍。
所以,她并没着急去找云芹大闹。
云芹也不会主动挑事,韩银珠不闹,她就先静观其变。
另一边,陆挚倒是比云芹更早知道,韩银珠开口要一百两的事。
他让胡阿婆帮忙盯着情况,一回家去厨房时,就得了信。
胡阿婆摇头,忍着怒意,说:“我也是从春溪那听的,家里现在还没别人知道她要这个钱,大爷莫要宣扬,就怕这只是开始,简直、简直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陆挚语气宽和:“多谢你知会我。”
提着食盒,告别胡阿婆,陆挚眉宇笑意消散,渐渐冷下去。
这几天,他情绪本来就,不好,很不好。
云芹虽说“得想想”,倒也从那日想到现在,当然,他们对话,吃饭洗漱,和寻常并无不同。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一卷被子,背对自己,就睡着了,叫他只能盯着她圆润的后脑睡觉。
由着心情,陆挚倒也不打算和大房的客气。
转瞬间,他就清楚,该如何对付韩银珠的漫天要价。
隔日,他同私塾请了假,上县城。
县衙里,汪县令依然不在,小吏说:“秀才来的不巧,大人下村里,去看秋收前的情况了。”
去年受了灾害,今年县里的收成依然不好,汪县令有得忙。
陆挚待要取出钱给他,客气道:“叨扰你,到时候同大人知会一声……”
小吏又笑说:“诶,秀才不必说,大人已经吩咐过,若陆秀才来寻他,我们都要报给他。”
陆挚道:“那劳烦了。”
于是,小吏跑去村里报信,陆挚在衙门吃茶看书,温习功课,大约一个时辰后,汪县令回来了。
他还是那身起球的官袍,面颊清瘦,目光精明。
陆挚起身,汪县令道:“陆秀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县衙。”
这二人对话,就不必说太明白。
当时县里发大水,陆挚和云芹有报信的功劳,后来陆挚指挥调度百姓,云芹还救了汪净荷。
汪府欠了陆挚和云芹一个天大的人情。
汪县令起先也等陆挚来主动提要求,结果一年了,陆挚没来,再不久,他夫妻俩却要上盛京了。
汪县令这话,就是以为陆挚不会再来让汪府还人情。
陆挚只一揖,道:“学生确有不情之请。”
…
没几日,何大舅在家里听到几声话,是何大舅妈和韩银珠在商议何桂娥的事。
两人义愤填膺,仿佛她们本来多疼爱何桂娥,云芹又如何横刀夺爱,若不给钱就拿走这个女儿,简直做梦。
何大舅说:“你们这样,可不是卖了桂娥?实在不好!”
韩银珠挨了公公的训斥,心想她才不是卖呢,而何大舅这老货好似忘了,自己当日要怎么卖月娥的。
训了妻子和媳妇几句,何大舅逞完威风,就拿着抄写的书信,要去交差。
那位署名“努力加餐饭”的书生,前个月就不接书信了,何大舅终于能接几封来写。
只是他刚到韩保正那,韩保正却说:“唉,亲家这是时运不济,那位书生,又接了书信了。”
何大舅:“怎么会这样?”
但韩保正这儿也有令他焦头烂额的事,可没空替何大舅找活计。
他说:“昨日,汪老爷差人说,我在长林村的土地不对,要找人查我土地。”
土地是一方富户的命脉,韩保正不像秦家霸道无德兼并土地,但这几年,他多多少少,也违规置办了一些。
这玩意最不经查。
从来,汪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村保正管好各村,他就适当让利,毕竟他自己手头也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