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笔挺的身姿俯视着蜷缩的辞金。
当又一句“失去”时,辞金抽搐了,他不受控制地扣紧冰冷的地面,指甲全部磨损、脱落,血在上面汇成了痛苦的涂鸦。
皇帝知道,自己接下来也要这么痛苦了,他骂辞金的话也全是骂自己的话。这个幸运的家伙有疼爱他的母亲,自己只有一个权力欲旺盛,将孩子排在末位的母亲,但河流一直在,河流是他的亲人、爱人。
可他们都自作聪明,用那点小伎俩去考验人,考验到最后,本该拥有的也被剥夺了,这是咎由自取啊。
“皇帝陛下,你正在看着吗?你看看是不是我的妈妈死了?血怎么从她的头颅里流出来了呢?你看看是不是我的妹妹死了,她怎么化成水了呢?我的妹妹,我是从井里打捞的她的尸体。”辞金捧着自己的手,他恍惚中将自己流血的手指看成了母亲的头,将滴落在上面的泪看成了溺死的妹妹。
皇帝漏出平日那完美无瑕的温柔微笑:“是的,我正在看着啊。你的妈妈当然死了,她死前还听到你父亲下令,要杀死你的妹妹呢。你的妹妹,她在井里死了一次,在和平大会上又死了一次,人本来只该有一条生命,也就可以幸运地只死一次。可你非要耍些手段,那死亡也就变成了多次。冷静些吧中校,少动歪脑筋,不然事情会越来越糟糕的。”
“是不是我的妈妈死了……”辞金好像没听见皇帝的话,他不断地重复着,重复一家人的死亡。
皇帝看着看着,悲凉中生出抹欣喜来,自己要比眼前这个可怜鬼幸福多了,他家人的死是无法挽回的,而河流只要愿意,还可以化成人形。
是的,他无需低落,他爱的是河流啊,今天刚刚看过的,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是那么宽广,她有着真正的温柔与无边的包容,她已看过自己的全部丑态,可依然愿意做他的皇后。
她当着全世界人的面骂了抚森那么多句,而对同样卑劣的自己,她却未责怪太多。她本就是他的河流啊,她说过他小时候讲的那些幼稚的话,当时还觉得这间谍诡计多端,现在看来,她连那么微弱的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就像你妈妈、你妹妹、你的全部女朋友加起来的感情那样,她是哺育帝国的河流,也是我的皇后啊。中校,谢谢你,看着你的丑样,我感觉好受多了。你真是个可恶的人,把我们美好的姻缘往险地里推,诱导我怀疑她,还坚称她是你的妹妹,你遭到报应真是应该的。你们全家配不上她,知道吗?你们承受不住跟她的关联。”
皇帝真正快乐起来了,他完全开导了自己,脑中想着跟业伽发生的一点一滴。
“我们的婚礼是在众人的见证中举行的,她当着所有人面,说愿意嫁给我。你呢,你们全家都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她是你妹妹。她的朋友去了你们那里,你们竟然联合外人把她害死了。她的朋友在我这里可好好的,我给了她皇家剧院真正的诚意,所有人都维护她首席的位置。不得不说,虽然我以为业伽是间谍,但我到底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来。”
帝国境内那些侮辱她的话,都是别人说的。毒害、暗杀、谣言诽谤,都是别人做的。他给她的,只有权力、金钱,无尽的荣耀与无尽的呵护,虽然是做做样子,但实处好歹在。
皇帝想笑一下,以让快乐达到新高度,不过在辞金的抽搐中,他想到了他的河流,他的河流被很多人非议着,他们后期甚至当众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用火烧她,来证明她的身份。
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用枪射过她,公爵给她下过毒,她的礼物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被他用脂粉熏过,把她表面晕染得好像个浮夸虚荣的小丑,她被关进监狱里,在一帮陌生人的挟持下,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在肮脏的轮船里随大海摇晃了很久很久。
她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啊,如果不是他要她出现,如果不是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后,如果不是他的故意为难,她怎么可能受这种委屈。
他是罪人。
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辞金,广场上的人骂着他的河流,说他的河流是间谍,是战争的帮凶。
她,她背上了发动战争的罪名。这是跟人形的她不同的,如果说人形的她只是一抹虚影,河流的她却是真实的本体。他竟然直接地,说是长河要为朋友报仇,说是长河要发动战争。
要发动战争的、卑鄙的明明是他!他对河流的确失望过,但不该那么做的。她从来没有冤枉过他,他却给她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
他还说自己爱她,她化成人形来见他了啊,他小时候许过愿,说如果她肯来看自己,只要一眼,他就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他没有做到,他给她的只有灾难。
她没有让他受过委屈,他却光给她委屈受。
“中校,继续在牢里关着吧。你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得到幸福了。”皇帝打开密室的门,他出去前最后看了眼辞金。
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已经不哭了,他完全成为了悲伤的容器,血从他的各个部位涌出,将他的身躯跟面容完全模糊。自己哪怕流比他更多的血、更多的泪也无法偿还罪孽。
明面上那些虚伪的爱甚至比真实的伤害更可恶。
下次他说他爱她,她是否会当做一如既往的谎言。他的爱已经没有可信度了,他的付出好像全夹杂着算计。
“让新连为去找皇后。”他下令道。
天空湛蓝,长河平静地流淌着,皇帝驱车前往悬崖上的城堡,他期待着那里会出现业伽的身影,但理智告诉他,她不会出现。
她还有一部分在那个大陆,她在板块运动前曾流经那里,现在有机会去看看,趁凝成身体的水还没有挥发,她会在那个大陆上肆意流淌些时日吧。
虽然以河流潜在的能力,凝成多具身体完全不在话下,就像她跟他在一起时,也知道自己其他角落发生的事,她的思维域广阔,不过一向遵从着人类社会的规定,不会随便显示河流的本质,也不会化成两个身形。
如果她在那里凝成人形,就不会在这里凝成人形了。
他要想她,可以跟外面的江河直接对话,但这种形态下的她只会聆听,不会回答。
他想听听她讲话的。
“你现在在那片大陆上做什么?真的不愿意化成人吗?”
河流照旧流淌,没有多余的声音。
是的,她被他伤害了啊,她说要回去做她的河流了。在那片大陆化成人形只是他的妄想,新连为能找到什么,就算她们是朋友,她也不一定会见的,她是河流啊,河流才是她的常态。
新连为会站在她的那一边。
可是,可再让他见见人形的她吧,他们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他希望当着她的面赎罪,也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他会努力让战争停下的,如果战争真的停了,来见见他吧。
如果十年后还不愿意来见他,那也没什么,是他做得太过了。他必须跪在河边,以比辞金更狼狈的姿态去忏悔。
皇帝从城堡的露台上眺望茫茫的河水,他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努力想象曾经甜蜜的时光,并希望在最终毁灭前看见对方施舍的一面。
“公布出去,如果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愿意化成人形,再次站到皇帝面前。皇帝将匍匐于地上,忏悔自己的罪孽。”
第43章 内列林
战争没有停止,相反的,它扩大化了。
业伽看着天上掉落的火球,这些灼烧之物将她存身的水系烘烤得瑟瑟发抖,年轻的河流没有经历过数亿年前的陨石撞击、火山爆发,它的水流激荡着,遇到尸体时把控不好力道,造成了河槽形状的迅速改变,冲出去的水得不到拦固,大量蒸发下渗了。
“你往南边去吧,那里好像很平静。”河流用自己的语言对业伽说,它教会了这个外来之物本地的习俗,心里很高兴见到位新朋友,但它明白,已到分别的时刻了。它的地下水系指引了方向,那里通往另一条大河,它的新朋友会喜欢的。
“还可以再待会,这些轰炸看上去可怕,力量却还不如一座小火山的爆发,放心,它不会对我们产生太大影响的。我走遍了你的流域,你很健康。”
“好,我继续为你灌输这片地区的事吧。”河流看着仓皇逃窜的人群,描述他们先祖进行过的同样行为,只是装备差上很多,波及范围没有这么广,鸟兽虽然受惊,但不会在跑掉前死去。
业伽已经学会了抚森话,她凝成人身所需的水量巨大,消耗却不多。变回水时,往往也是在自己的流域,不存在时间上的考虑。现在这种情况太少见了,她是原形,却不在自己的水域流着,用它地的水做补充,则很容易被吞噬。而她得不到补给的同时,还在流动中被卷走了大量水。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了时间,以现在的消耗量,可能十年左右,她的旅行就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