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桑林生放下元宝的手腕,肩膀耷着,沉沉地叹息。他行医十数载,有救活的,也有救不活的,其实多数还是看命。只是这么可怜的孩子,奋力生存的意志,让人动容。
所以他给元宝用了万魂归元丹。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样的伤,奄奄一息,还净身,如何活得下来?桑落熬的大蒜油,盐水能治什么病?不过是各尽其心罢了。
死,是意料之中的。
“不可能!”桑落一把扯开王氏,厉声对桑子楠下令,“把家属拉出去!”
说完,她俯身听元宝胸口,果然没有心跳了!来不及了!她跳上床,跪在元宝身侧,双手有节奏地用力按压元宝胸口,再捏住他的口鼻吹气。
这是在亲吻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众人吓坏了。
“桑落!”桑林生上来拽她,“你这是做什么?逝者已矣——”
桑落甩开他的手:“少废话!你把着脉,不许松手!”
这样笃定的气势,带着毫不退让、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桑林生不由自主地重新把住元宝的手腕。
桑落的心,如鼓点般急促。每一次按压都似乎在与死神抗争。
“一、二、三......”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作一团,叫人难以顺畅地呼吸。只听见她沉重的点数,以及呼呼的吹气声。
桑子楠拦着王氏,站在门口,看见桑落的脸涨得通红,头发散着,还有一片蒜皮裹着汗贴在脸上。
狼狈,又奋不顾身。
“小落,不如——”
“闭嘴!”
桑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桑林生。
桑林生摇摇头。
桑陆生走过来拉她:“让他平静地走吧。”
王氏听完,软软地滑到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张着嘴,说不出,哭不出。
“不!”
桑落咬咬牙,再次甩开桑陆生的手。
她偏不!
她是医生,不是神。若将她带来这蛮荒古代是神的旨意,总要给她一次证明来这里的意义。
桑落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再向前一步,望着毫无知觉的元宝,默默念着:“桑落,你听好了,生前其实是死前,生鱼片其实是死鱼片,等红灯其实等的是绿灯,咖啡因来自咖啡果,咖啡果是因,咖啡因才是果。救火其实是灭火,死马当活马医,其实医的都是活马,大胜敌军其实是大败敌军。”
念完,她上前一步,双手握紧成拳,高高举起。
众人骇然:
“桑落,你要做什么!”
“小落,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拳头以一种迅速而有力的方式,击向元宝左胸。
时间突然凝滞。
佛经有云: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
桑落不知一念有多少个刹那,这一刹那,又有多少生灭。她只知道元宝只能生,不能灭!
三月的阳光,像是带着神意,一点一点渗透进这个房间里,爬上元宝的身体,投射在他的眉目之上。
那束光里飞扬着细细的尘土,但,有光就有希望。
突然,奇迹般地,元宝那原本沉寂的胸膛微微颤动。
桑林生瞪大了双眼,手指紧扣着元宝的手腕,惊喜交加,声音之中带着难以置信地颤抖:“活了!活
了!”
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没了心跳,竟能起死回生?!
桑落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墙上,只觉得双臂如坠着千斤大石一般,手掌和小臂因过度按压,而不自觉地抖着。
她微微闭上眼。
阳光正好。
过了三两日,元宝恢复了不少,仍下不得床。
王氏喂他喝猪肝羹,红着眼问得心酸:“那里疼吗?”
元宝咬着牙虚弱地笑:“娘,活着才疼。”
“嗯,说得好!”桑陆生带着桑落捧着一只樟木盒子走进来,“我看过多少孩子大难不死,唯独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将来富贵不可限量!”
桑落抬了抬手中的盒子:“你的喜盒。”
喜盒是什么?
“里面装着你的宝贝。我们已经处置过了。”桑陆生看看桑落,“小落亲自处置的。你要看吗?”
桑落木着脸,打开盒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这也......太栩栩如生了吧?
王氏看得脸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桑陆生假咳了几声:“本来,按规矩用油封了就好,她说不好看,所以在外面又封了一层蜡,还雕了几刀。”
元宝也不懂,傻傻地问:“切了这么多肉?”
“你现在还小,但将来总要长大。”桑落分毫不觉得赧然,很自然地将盒子一盖,准备用红布缠上。
不料,门外有人大喊:“且慢!”
第12章 依葫芦画瓢
众人一回头,只见一个干巴巴瘦撅撅的白脸男子站在门口。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落手中的喜盒,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桑陆生警觉地站上前来,将桑落挡在身后:“你找谁?”
那男子伸出干枯的手,将门推开,跨进门槛,再探入怀中,掏啊掏啊。终是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褪色红纸来:“我来取喜盒。”
桑陆生并未接那张红纸,愈发狐疑地打量起他:三十来岁的模样,下巴光溜溜,眉毛、头发都长得稀稀拉拉。身形佝偻着,一身粗布衣衫倒也整洁,指缝刷得干净,手中的老茧又硬又黄,像是干了多年重活的内官。
然而,芮国开国至今不过十六年,即便是始帝留下的内官,也断没有这么大年岁的。
桑陆生道:“您怕是记错了?您看,您跟我差不多年纪,这里如何会有您的喜盒?”
那人摇摇头,将那张红纸徐徐展开:“桑老弟贵人多忘事啊,肇昌元年,宫里选了一批年纪大些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如此一提,桑陆生又记起来的确有这一回事。
那时候芮国初定,始帝登基,宫里留下的都是大荔国的内官。始帝身边自然需要有可信之人。就从军中旧部的亲眷中挑了几十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入宫。
桑陆生看清那纸上的姓名与八字,还有净身的文书,一拍脑门:“是我忘了。”
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喜盒都在喜房之中,廖大人请随我去取吧。”
“且慢一步。”廖内官脑袋一偏,看向桑陆生身后的桑落,“刚才我听见你们说,特地用蜡封了宝贝,可否容我看一眼?”
桑落的手压住喜盒盖子,不咸不淡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你的。”
“看看也没什么——”王氏突然开口,用手戳戳床板上的元宝,“元宝,你自己说。”
听说进宫的小内官都要认干爹。眼前这内官在宫中待了十几年,一定有保命的能耐。既然元宝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如替儿子求个干爹,将来进了宫,不求大富大贵,好歹保住一条小命。
元宝不知王氏心中所想,只觉得那东西跟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关联:“廖大人想看,就请看吧。”
桑落不好再拒绝,只得将盒子打开。
廖内官的脑袋凑近了,仔仔细细看着,目光诡异地深邃,也不知稀疏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一阵子才说道:“好!极好!好东西!”
说得像是什么稀世珍宝。桑落忍不住腹诽。
廖内官的双眼亮得可怕:“谁雕的?”
桑落冷冰冰地将盒子一收:“我。”
廖内官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看着倒清秀,又跟着刀儿匠,没想过她是男是女,称呼了一声“小兄弟”,从怀中取出一粒银子,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在桑落眼前晃了晃,“替我也雕一个。”
凭什么?桑落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桑落!”桑陆生的语气中满含警告的意味,“不可对廖大人不敬。”
从始帝到万勰帝,再到如今年幼的圣人,三朝内官,岂能是寻常内官?
“无妨,无妨,银子的确少了些。”廖内官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五十两。“这么多,如何?”
桑落也不傻,伸手就接了:“好。两日后来取。”
廖内官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他朝桑落招招手,拉她到角落里耳语,“银子拿了,可否替我做得——”
他两只手一张,比划起来:“大——一些。”
桑落暗暗挑眉。
这当真是每个男人,不,每个男人和阉人的心结啊。亘古不变。
银子都收了,大点就大点吧,无非是多费点蜡。
她只道一句“好”。
“小兄弟,”廖内官却觉得她仍旧没明白这句话的精髓,又张开手:“大——一些。明白?”
“明白,”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给你做大——一些。”
他满意了,又道:“你做个壳,我要亲自封进去,这才放心。”
这个也有道理。这是他们将来要带着入棺的,若拿错了,或者少了一块,如何能称之为“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