疡门里,包括万太医在内,三个太医都跟着桑落做了断肢重接的手术。得了这消息,都急匆匆地赶回太医局,将桑落围着说话。
“别说医正,太医都做得的。”万大夫笑着说道。
邹太医笑道:“待鱼口病的药制出来,太妃和圣人一定又会封赏,到时,咱们疡门就有五个太医了。”
话虽如此。可鱼口病自古无药可医,连个可以参考的古方都没有。
桑落却摆手,一脸严肃:“药方是迟早的事。只是现在京中各个花楼不肯如实报出病情,反而有可能耽误。再者,这鱼口病在男子身上会潜伏一至两个月,期间再去花楼,又会让更多的花娘染上此病。”
“此事的确棘手。花楼不肯说,是怕影响生意。”张医官皱着眉,“总不能我们挨个将花娘拉出来检查一番。”
圣人下旨要尽快制出鱼口病的药,虽无时限,可毕竟是疡门第一次如此受圣人和太妃重视,众人都热情高涨,挤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桑落看看门外,天色已晚。她第一次破天荒地,率先站起来:“明日再说吧。我先走了。”
众人连忙拦住她:“桑医正,今日此等喜事,总要喝上几杯庆贺一番才是!怎能提前离开?”
“正是!”万大夫开口道,“我们赶来时,特地遣人去浮思阁定了一桌酒席,桑医正不可推脱。”
桑落急着回颜府去见颜如玉,可又着实不好推辞,好在风静来报说颜如玉刚从宫里出来,又去了直使衙门。
她这才跟着去了浮思阁,席间众人敬她酒,她却一口都不肯喝。
“桑医正为何不喝?”
桑落端起茶,一本正经地道:“我晚上还要为人看诊,兴许还要动刀,喝了酒手抖,怕伤了人。”
万大夫一听,赶紧放下酒盏,一脸的蠢蠢欲动:“怎么不早说?桑医正这次准备割哪里?我等可前去帮忙。”
众人连连点头。
桑落眼角抽了抽:“着实不便。此病患十分羞涩,不肯让旁人知晓其身份。我前两次为他触诊,都被蒙着眼。”
桑落倒也没撒谎。前两次“触诊”,颜如玉都将她眼睛盖住了。
“蒙着眼如何触诊?”万大夫惊奇地问。
桑落突然发现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真话假说:“蒙眼触诊,自然是我的独门秘技。目前也只对此病患一人用过。”
众人恍然,又连声称赞。
酒局很快就散了。
桑落提着药箱回了颜府。
颜如玉的房间竟没有亮灯。
风静也觉得怪异,可还是实话实说:“知树说公子今日在宫里吃了酒,着实乏了,就早些睡了。”
桑落站在颜如玉房门前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她也不再敲门,径直回房沐浴更衣,再吹灯拔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将知树的话仔细琢磨一番,总觉得不对,又爬起来,披了一件袍子,提起药箱又去敲颜如玉的门。
颜如玉依旧不肯应。
桑落抬起脚,砰地一下,将门踹开了,她摸黑将桌案上的灯点亮。
这才发现,屋内根本没有人。
她想了想,又绕到屋后的水房。
果然。
水房里只点了一盏豆灯,颜如玉赤裸着后背,双手搭在池边,大半个
身子泡在水池之中。
一池水没有升起一缕白雾。
桑落心中明了。
这是一池冰水。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鞋子被满地的水浸出一圈水渍,脚趾头传来一丝丝的凉意。
颜如玉虽背对着她,却早已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桑大夫,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
桑落抿抿唇:“今日是你生辰,我来送生辰礼。”
颜如玉的头侧过来,灯光勾勒出他起伏的轮廓:“什么礼,还要送到水房里来?”
桑落将手中的药箱提至半空,很认真地说:“我来替颜大人治伤。”
这句话,是他说的。
他等着她替他治伤,其实是等着桑落主动地靠近自己。
颜如玉回过头,仰视着她。看她一身青色的长裙,肩上拢着一件素色锦袍,长发用木珠簪子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白粉粉的腮畔还垂着几缕发丝,漆黑的眼眸里闪着晶晶火光。
他的喉头悄然滚动:“治什么伤?”
桑落再向前迈了两步,蹲下来,将药箱放在脚边。再抬起手指,温热的指尖抚向他后背那个巴掌大的伤疤:“这个伤疤拖太久了,也该治了。”
哗啦——
颜如玉从水中站了起来,身体的炽热,将水蒸腾做一缕缕白烟。
桑落盯着他的身体,看见那一颗一颗的水珠顺着他绷紧的线条向下滚落,在幽暗中划出细碎银光。
他赤足踏出水池,披上一件红锦长袍,袍角拖在地砖上,每走一步便在青砖上烙下湿漉漉的脚印。
颜如玉站在她面前,寒气裹着他滚烫的体温扑面而来,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唾沫。
想她看过世间男子百态,今日竟破天荒地有一点紧张。
他并未碰她,反而提起她脚边的药箱:“走吧。”
桑落盯着那长袍下,挺括的姿态呆了呆,心想这次药劲似乎也不小。
听见颜如玉让她走,她方回过神来。
什么?
“不是你说的?”他挑起眉,眸色深不见底,“替本使治伤。”
第223章 不是愧疚心
颜如玉走了两步,见桑落没有跟上,又回过头来看她。
她脚下的青砖有些凹陷,一滩水映着烛火,就在她鞋边泛着光。发梢被染上一圈金晕,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心疼。
“你又中药了。”她的声音温柔似水。
在生辰这一日,颜如玉依旧逃不开被人下药的宿命。
他就像那只金钱豹,被人逐猎,然后去骨抽筋,将最美丽最温暖的皮留在身下。
是爱吗?不是。
颜如玉指尖微蜷,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笑容里裹着苦涩:“也算生辰礼。”
桑落蹙起眉头。
一只大手伸过来,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的掌心同样滚烫。
“桑大夫又愧疚了......”他勾着头看她,粼粼波光投射在她腮畔,是那样的动人。
桑落没有回答。
怎能不愧疚呢?
若当年自己少说一句,颜如玉的人生兴许就会完全不同。
颜如玉叹了一声:“以后若有人问起,本使如何得到桑大夫垂青的,本使就说全凭着桑大夫的愧疚心。”
“胡说。”桑落眨眨眼,驱赶走眼底的湿意,想要抽出手来,却又被他握得紧紧的,两人的掌心磨来磨去,渗出一层腻腻的汗。
“不是愧疚心?”颜如玉琢磨了一阵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色心,你第一眼对我就起了色心了。”
桑落果然皱起眉:“没有。我当时只是——”
说到一半,她忽地住了口,眼前男人得意又满足地笑着,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又被他给套进去了。
总是不吃教训。
“不治伤,我就走了。”
“治。必须治。”颜如玉长臂一张,将她腰箍着,半举起来,靠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提着药箱,三步并做两步地将她抱回卧房。
规规矩矩地将她放在床榻旁,又唤来知树,命他将卧房内所有的蜡烛灯火全部点亮。
知树不知道公子和桑大夫又要做什么。
但他还是照办了。整个卧房被照得如白昼一般,让人无所遁形。
临关门前,他还是垂着眼问了一句:“可要打水?”
“要,多来几盆烧过的热水。”桑落答。缝合前要仔细净手,过程中需要干净的水来擦洗血渍,
颜如玉也答:“要,多来几盆水。”
知树对于这样的指令有些不适应。“多来几盆”到底是几盆。桑大夫要几盆,公子又要几盆?还是两人一共要几盆?
但他没有问出口。
公子中了药,让人烧上二十盆水,终归是够用的。有些事还是少问多做的好。
很快,一大盆热水打了过来。
桑落取出一只瓷瓶递到他面前,语气平和又专业:“一会我要割开后背旧伤的皮肤,剜去陈旧的腐肉,再替你缝合,我这里有止痛药,你吃了就不会那么痛。”
颜如玉慢悠悠地褪去红袍,露出精壮结实的后背。那布满疤痕的身躯,之前被桑落重新缝合的部分,都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左肩肩胛上的疤依旧狰狞可怖。
“本使不需要止痛药,桑大夫最好轻一些,下手太重,本使可就不客气了。”
桑落默默地白他一眼,用白布遮面,洗净双手,烈酒喷过之后,穿上手衣,再戴好羊肠指套,手握柳叶刀,露出来的双眼又无情又正经:“我让知树进来扶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