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内殿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紧接着,珠帘被挑开,珠子碰撞在一起,稀里哗啦的,滴滴答答的,像是雨滴坠落的声音。
太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桑医正,你起来回话吧。”
桑落依言站起身来,垂首敛目,姿态依旧恭谨。膝盖的刺痛让她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抬起头来。”太妃的声音比方才更近了些,就在她面前。
桑落缓缓抬起头,仍记得入宫之前,包内官沿路的提点,没有直视太妃,只垂着眼眸盯着太妃手指看,只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太妃。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位权倾后宫、叱咤朝堂女人的模样。或许是威严刻板如庙中神像,或许是精于世故带着算计的疲惫,又或许是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贵妇。
然而眼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
太妃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身量高挑匀称,穿着一身深青色绣银线暗云纹的常服宫装,手指涂着丹蔻,发间簪着钗环,粉面红唇,眉宇幽幽。
难怪三夫人要送面首给她。
这么美丽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着实可惜了。
“哀家的父亲还有多久可活?”太妃问道。
桑落道:“快则半年,缓则一年、最多两年。”
太妃蹙着眉,思量一阵,又开口问:“桑医正,你说是否有可能——”
她顿了顿,才说出口:“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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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桑姐姐有难
桑落一愣。
怎么扯上毒了?
站在一旁的叶姑姑不由抬起眼看向太妃。
桑落答道:“太妃,老将军并非中毒。”
太妃弯眉一挑:“何以如此笃定?”
四年前,颜如玉出现,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想不起回家的路,会这么巧?上位者终日如履薄冰,她已习惯了多思多疑。
桑落说:“若是下毒,总要有所图谋,或折磨其身心,或要取其性命。老将军得的是慢病。临终之前,旁人虽看着难过,本人却毫无知觉。一不折磨其人,二不能立刻毙命,那下毒的意义何在?”
太妃原以为桑落会讲上一堆七七八八的药经,没想到桑落竟这样论证,眼里闪过一抹的释然,挨着桌边坐下来,伸出手腕:“替哀家诊脉吧。”
桑落记得之前包内官提点过,替太妃和圣人诊脉都要跪着。她上前跪在桌前,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垫在太妃手腕底下,仔细探起脉来。
太妃露出来的手腕并不纤细白皙。经年的保养让她的皮肤滑腻,筋骨还带着弹性,脉搏也结实有力。
屋内静谧无声。
女人跟女人之间,很是微妙。
本该处于敌对的两个人,并没剑拔弩张的气氛,第一次以真面目相见,太妃没有仗势压人,桑落也没有过分的卑躬屈膝。
寻常,甚至寻常得太过不寻常。
叶姑姑对这样的“寻常”找不到解释,不住地瞄着太妃的神色,试图想要从中捉住一些情绪。然而,太妃的眼睛平静无波,看不见嫉恨,也看不出喜怒。
诊完脉,桑落收回了手:“不知上次给太妃的药可用完了?”
上次。
指的是太妃戴着帷帽到丹溪堂的那一次。
太妃并未想到桑落会说此事,盯着低眉顺眼的她缓缓说道:“桑医正给的药确有效果,若能多给一些,自然再好不过。”
桑落从药箱里取了一瓶,放在桌上:“此药只
能治标不能治本,也不可用得太频繁。”
太妃拿起那瓷瓶端详:“这药叫什么名字?”
桑落垂首说道:“此药就是‘不倒翁’。”
叶姑姑当然知道“不倒翁”,这药闹出了多少事来,扳倒张医正,拿下熟药所闵阳,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它!听说不少人去花楼前都要用它:“你竟敢给太妃用此等粗鄙之药?”
桑落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答道:“世间万物,无高低贵贱之分,唯可用或不可用之分。黄金价高,于溺水之人不如一根枯朽的浮木。”
这大道理当然谁都知道,可太妃就是太妃,圣人就是圣人,有些人生来就不是奴仆,有些人挣扎一辈子也就是一滩烂泥。
可见,人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叶姑姑的心思,太妃知晓,但没容许她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桑医正,太医局的规矩哀家也知道几分。入仕第一方,要么是祖传秘方,要么是独门秘籍。多是起死回生之法。而你却要治一个不死之病。为何?”
桑落抬起头来看太妃:“太妃一定没进过花楼的后院——”
叶姑姑要斥责她,被太妃抬起手制止了。
“微臣进去过一回,花娘脖子上勒痕乌紫,卖一辈子皮肉换来的钱,大部分都被别人抢走了,剩下几个金戒指,被她塞进满是恶臭的伤口里,企图带去来世。都说鱼口病不死人,不过是在被它杀死之前,大部分人就受不住折磨自戕了。”
世人根本不知道桃红柳绿的衣衫底下,是流血的肉、溃烂的伤。
太妃的眼睛依旧无波,红唇的一角隐隐动了动:“当真治得好?”
桑落点头:“是。吴大人下令要微臣一月之内做成。”
太妃站起来,挑起珠帘走进内殿。
珠帘哗啦啦地摇摆着地上的光影。
过了一阵,太妃的声音从珠帘那一头传来:“哀家父亲体面了大半辈子,桑医正也给他留一些最后的尊严吧。”
“是。”
“唤醒之事,且不急。”
“是。”
叶姑姑取来将军府的牌子,交到桑落眼前,警告道:“桑医正可要小心了,老将军若有差池,你也难保性命。”
桑落接过牌子,心中恍然:大将军请自己赴宴,应该就是为了老将军,那颜如玉呢?太妃已经怀疑了吗?老将军喊出几声“晏将军”,太妃一定也知道了,会如何认定呢?是疯癫妄语,还是只识旧人面?
退出殿外,桑落与元宝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默默走出昌宁宫。
元宝不敢轻举妄动,垂头守在门外,殿内传来太妃和叶姑姑的对话。
“太妃可要奴婢知会吴大人一声?大将军说吴大人这几日都亲自去替老将军诊脉、施针。”
太妃道:“知会一声也好,免得明日再空跑一趟。”
叶姑姑便出来让人去给吴奇峰递话。
元宝眉心微动,察觉出这其中的暗流来。
果然,圣人也察觉了,开口询问:“母亲,为何要特地去说一声?吴大人丢了脸面,若对桑医正怀恨在心又该如何?”
太妃不答反问:“圣人以为是何缘由?”
“母亲不信任桑医正。”圣人想了想,小小的脸上又皱起眉头,“不对,若真是不信任,母亲怎会让桑医正去给外祖诊治?”
“圣人有进步了。”太妃拍拍他的脑袋,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人心”二字:“圣人以为吴奇峰如何?”
“老成持重,行事稳妥,医术——医术也应该不错。”
“吴奇峰是何出身?缘何坐上太医令十六年之久?”
圣人思索着:“他跟着祖父征战,后来随侍父亲帐侧。”
“他医术如何?”
圣人难住了。若从寿命来看,祖父和父亲都驾崩于壮年,可见医术算不得多高超。那祖父和父亲为何要用他呢?就因为信得过?
太妃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若你是吴奇峰,原本该由你替外祖诊治,如今却被一个女流之辈的后起之秀给替代了,你会作何想?”
圣人盯着宣纸上的“人心”二字,想了想,惊道:“吴奇峰不会要对外祖下手,栽赃给桑医正吧?”
站在殿外的元宝听见这话,惊得瞳孔一缩。
好在太妃又说道:“再想。”
“是了,”圣人少年老成的脸上神情凝重,“这样太明显,若外祖有了闪失,母亲绝不会保他。”
小小的手指覆在“人心”二字之上:“他感受到了威胁,一定会做点什么让桑医正威胁不到他,所以——”
圣人抬起头:“他要拿鱼口病的方子下手。”
圣人很是不解:“母亲为何要引他做此事?治疗鱼口病不是好事吗?方才儿子听桑医正说起那些女子的惨状,也不忍让她们饱受煎熬。”
“治鱼口病自然是好事。”太妃将写着“人心”的宣纸卷起来,拉着圣人对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榻上的支着棋盘,她执黑子,“下棋要一步想三步,圣人不妨想一想,吴奇峰会如何出手?”
圣人个子矮小,跪坐在小榻上,端端地挺直了身子,食指和中指夹着白子,举在半空思考着——
“这东西若是桑医正做出来的,方子毁了也能再做。”
“刚才听桑医正说吴奇峰已经下令一个月之内完成。只要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完成,又或者,让药方出纰漏,吴奇峰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发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