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东家已经发话了,端午的货,十天之内必须出来!你们要不钉在绣凳上把活干完,要不就死在这儿!听见没有”
绣娘们连忙应“是”。
桑落垂着头戳着那绣布,突觉后背一震,是乔氏的大手拍在
后背上。一抬头,对上乔氏的眼神:
“尤其是你!学了也有一个来月了,连针脚都还没练齐!”乔氏叱道,“你瞧瞧你绣的是个什么东西?能拿出去卖吗?还整天晚来早去的。我看是罚少了!今日非得罚到你天黑不可!跟我出来!”
“是。”
桑落垂着头,默默跟在乔氏身后,又进了那个堆满线头的小屋。
乔氏伸出头去,确认门外没有人偷听,才掩上门,抓住桑落的手:“孩子,你怎么不听我弟的话呢?”
桑落一头雾水地望着乔氏。
“你一个女子会医术,本就不容于世,如今非得搞到人尽皆知。是不怕出事吗?”
桑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话:“是世人不容我,而非我不容世人。错不在我。”
廖内官龟缩了一辈子,惶恐半生,避人耳目,不也落得如此下场吗?
若是其他事,她可以认怂保平安,甚至将柳叶刀给出去,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怨言。
她是穿越来的,再也回不去了。在这蛮荒的古代,总要做点什么才不会觉得人生是一片荒芜。
行医治病,是善事。男子做得,她也做得。
“你啊,你啊!是非对错岂在你一人之心?”乔氏摇摇头,叹道,“我早上听东家的意思,说是既然你不安分于刺绣,就要送你进林家。”
林家?
乔氏再压低声音道:“我们旧东家原是有个赘婿的......”
新旧交替、兵荒马乱的那几年,林家能够保存下来,全仰仗着林敏君一人之力。林家没有了正统儿子,林敏君就想到了招婿。她看上一个落魄秀才家中的少年。
一来是少年康健,便于延续林家香火,二来也是看上那家没有太多旁支会来争夺家产。
谁知少年来了林家多年,始终不曾让林敏君受孕,反倒是惹了一身的病,成日缠绵病榻,跟个药罐子似的。都以为他活不过林敏君,谁知林敏君竟死了。还是死在鹤喙锥之下。
“我们管他叫林相公,脾气不怎么好,林家没几个人愿意去侍奉。也不知你得罪了谁,东家要你去,只怕你逃不过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我们东家还在的时候,林杨两家关系好,杨家也是请过宫里的太医来诊过脉的。至于结果是什么,我们下人就不清楚了。”齐氏又补了一句,“反正这么多年了,寻了多少大夫,都没治好。”
通知桑落进林家的命令是当天晚上就下达了。
余护卫坐在正堂里,掀开茶碗盖,吹了吹沫子,啜了一口,才道:“我能由着你拿一个那样的绣品糊弄,林家可不一样。”
见桑落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又说道:“送你进林府,要你做什么,你可知道?”
桑落摇摇头。
余护卫轻嗤了一声,放下茶盏:“这么多年了,始终治不好,你不是会医术吗?去替林相公看看。”
“是,只是——”
余护卫一抬手,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我知道,外面都在传我们公子吞了林家的家产。林家的绣坊总要有人撑起来,我不过是暂管而已。这也是我们公子的意思。”
桑落一怔。这姓余的竟然把话挑明了。是颜如玉的意思吗?
“好,我愿意去。只是——”她顿了顿,“东家与我第一次见于京兆府牢狱之中,用一粒碎银子强行买走了我的柳叶刀。若我能治好林相公,还请东家还我柳叶刀。”
余护卫回过头,复杂地注视着她:“好大的口气。若治不好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自己包治百病。说这样话的人,定然是骗子。”
诡辩!
余护卫给了她一块牌子:“明日就去。东侧小门进去,林管事会接你进去。”
翌日一早,桑落准备了好些东西,顺利进入林家,林管事也听说了杨家看病这事,对这个女大夫已经不觉得奇怪
“按规矩,下人进出林府都要检查。”
桑落将随身的小包打开展示给林管事看来,林管事怪道:“你行医治病莫非不带银针?”
“不需要的。”
“医书也不带?”
桑落指指脑袋:“都在这里。”
又是一个来骗吃骗喝的江湖游医吧?碰巧治好了杨家那人,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终归是颜如玉塞来的人,林管事也不好再多问,叮嘱了几句要注意的事项,就往后院引。
林相公独居在一处院子,也不大,四周都种着紫藤,院墙、屋檐都爬满了藤蔓。恰逢四月暮春,一串串的紫藤花儿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春风拂过,紫藤花下,光影斑驳。
桑落怔住。
这样的富贵之家中,竟有这样满是野趣的小院?
见来了人,仆从进去通报,不一会,屋里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桑大夫,请进来为我诊脉吧。”
第37章 林相公的病
缀满紫藤花的廊下,站着一个布衣小童,做了请的手势。
拾阶而上,微风乍起,花瓣纷纷落下。桑落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接那紫色的花儿。她是学医的,到了这里除了陪着爹切切切,就是跟着伯父学诊脉,没学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见到此情此景,竟说不出半点诗情画意的句子。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她算是真体会到了。
“桑大夫——”小童掀开门帘,见她驻足不前,又唤了一声。
桑落回过神。一跨进门槛,只见外间里有几个大夫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角落里的几只小炉子咕嘟咕嘟地熬着药,小药童执着一把小扇坐在小杌子上扇火。
那几个大夫看见桑落进来,眼神微动,拿着脉案转过身去低语着什么。
小童指向里屋:“桑大夫请。”
“且慢。”有个长胡子大夫皱着眉一脸正义地看着桑落,在她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才开口:“听说你是玉公子遣来的替林相公看诊的?”
“是。”
“不知桑大夫芳龄几何?”
桑落倒也不遮掩:“十五。”
话音一落,四周响起一阵轻蔑的嗤笑声。
那长胡子大夫抚着长髯摇头,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煽风点火的药童,看看,这年纪在医馆只够当个学徒。
他又问道:“不知桑大夫擅长哪一门哪一科?”
“诸位既然在林家有些时日,想必也知晓杨家七郎吧?”桑落抬起眼皮,回答得很干脆:“杨七郎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乃刀儿匠出身,自然是专修淋、溺、泄、海,以及男病一门,疡科。’。”
众大夫顿时笑了,一个刀儿匠,竟敢充大夫。前些日子林杨两家打成那样,玉公子让身边的余护卫趁机掌管了云锦绣坊,又派这样一个小女娃娃来给林相公瞧病,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知道我是如何治杨七郎的吗?”桑落淡淡地睨向他们。
倒也有人听说了这几日杨家的事:“听说你治好了杨家的萎症?”
她摇摇头:“他不是萎症,只是过于敏锐。所以我就给他切了两刀,他就好了。”
这话如巨石入海,激起一阵骇浪。
老大夫们不约而同地问:“切?”“切哪儿?”
桑落用手指向他们的腰下:“当然是——那里。”
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盯着自己的那里说“切两刀”?谁都觉得后背发凉,着实瘆得慌。
老大夫两条腿不自然地碰到一起,膝盖顶着膝盖,老脸一红,羞愤地道:“荒唐!竟这般口无遮拦!我等医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
桑落懒懒地答道:“我也是啊,望、闻、问,还有——切。”
一句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
屋内有人笑了起来:“请桑大夫进来吧。”
桑落一推门,只觉得自己进了画中。
窗口挂着紫藤,阳光透进来,撒了一地光影。窗下摆着一张茶案,青烟袅袅,一本书翻开压在案上,书页上还洒着几朵紫藤花。
案旁坐着一个男子,约摸三十岁的模样,身穿花青色的锦袍,头发散在身后,留着稀疏的长须,眉眼俊逸,可见当年是何等的风流姿
态。
一见到桑落,他一脸笑意,正要说话,又突然掩嘴咳嗽起来,小童连忙上前替他拍背。待他喝口茶缓过气,这才道:“桑大夫见笑了,请坐。”
桑落坐在他对面,仔细观察着他。此人双眼眼睑已显浮肿之态,面色苍白,呼吸粗喘:“林相公,在下桑落,今日特来为您面诊。”
“有劳桑大夫了。”林相公疲惫地笑了笑,声音倒如清风朗月一般悦耳,“病了这么多年,看的大夫少说也有百名,还是第一次见女大夫。原以为会是个年纪稍长的,想不到竟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