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映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桑落道:“火候已到,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一趟大将军府。”
桑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钉在眼前的废墟上。
顾映兰目光扫过风静:“护好她。”
说罢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带着几名银台司护卫,风驰电掣般赶往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内,一片慌乱。
吕蒙魁梧的身躯被安置在巨大的床榻上,身下的锦被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无论新旧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绽开!深可见骨的旧疤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开,不断向外喷涌着温热的血液。
“呃——啊——!”吕蒙双目圆睁,眼白上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低吼。每一次挣扎,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喷溅在床帷和周围人的身上。
太医令吴奇峰满头大汗,双手沾满了粘稠的血液,徒劳地试图用手按压住一处崩裂的肩胛旧伤。
可那伤口像是有生命般,在他指缝下倔强地崩开更大的口子,温热的血液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官袍前襟。
“按住!快按住他!”
几名太医死死压住吕蒙剧烈抽搐的四肢,却无法阻止那些伤口诡异的崩裂。
“没用的!这、这根本不是寻常的伤势!”一名太医颤声叫道,他尝试用金针封穴止血,金针刚一刺入,针孔处立刻涌出更多的血珠,顺着针身流淌,“血脉贲张,逆行倒施!这是……这是中了剧毒引发的血脉崩解之症啊!”
“桑落呢?!桑落为何还不来!”吕蒙的夫人万氏的声音因为恐惧嘶哑变形。
就在这时,王管事跑了进来:“桑落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过是之前怠慢了些,她就坚决不肯来了!”
“莫要胡说!”顾映兰大步跨入血腥弥漫的室内,沉声道:“丹溪堂被焚,其父与管家生死未卜,桑大夫遭逢巨变,悲痛过度,无法前来。”
吴奇峰却冷笑了起来,指着被两名禁卫死死按在墙角、抖如筛糠的桑子楠,厉声高喝:
“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刚审出来,这个木大夫本姓桑,就是桑落的堂兄,依我看,桑落不来是她心虚了!她定是与其堂兄桑子楠串通一气,蓄谋已久!”
被按在墙角的桑子楠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和血污混杂,嘶声力竭地反驳:“不!不是桑落!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这药……这药原本是治病的!不是毒!桑落她不知道药的事!”
“闭嘴!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攀咬!”吴奇峰根本不信,“来人!快去丹溪堂将桑落抓了来!”
“吴大人!大将军危在旦夕,抓人罚人,有什么着急的?你若治不了,不如让我试试!”
万太医冲到床边,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桑落特制的弯针和蚕丝线,又从一个瓷瓶里倒出烈酒浇在双手和针线上消毒。
他挤开吴奇峰,迅捷地将弯针刺入一处崩裂最严重的腹部伤口边缘,手腕翻飞,开始缝合!针在翻卷的血肉间穿梭,试图强行将那可怕的裂口拉拢。
奇迹般的,那处被缝合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些。
然而,这微弱的希望只持续了片刻。
“噗”的一声轻响,就在万太医刚刚打好线结的旁边半寸,另一处完好的皮肤毫无征兆地崩开一道寸许长的裂口!鲜血如同被挤压的浆果汁液,喷射出来,溅了万太医满头满脸!
紧接着,更多的地方开始崩裂!
新的创口不断出现,旧的缝合线在巨大的压力下寸寸崩断!鲜血如同失控的溪流,从各处伤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汇聚在锦被上。
万太医握着弯针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他颓然地看着吕蒙身上那些不断绽开的、狰狞的血口,仿佛看到了死神狞笑的镰刀。
“嗬……嗬……”吕蒙的嘶吼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你们都......出去......让我爹......来......”
众人不肯。
“去......”吕蒙咬着牙说道。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老将军依旧穿着中衣,提着银枪,恍恍惚惚地跑了进来。将门砰砰关上。
众人守在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也不知是血还是水,不住滴着,嗒…嗒…嗒…清晰得刺耳。
没多久,屋内传来老将军的哀嚎声:“儿啊——快起来——跟我一起杀将过去——”
“儿啊——”
第277章 太妃离皇宫
咣当——
是长矛倒地的声响,在寂静的将军府中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
老将军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震颤,从他苍老的胸腔里散出来。
“云间月,旌旗卧。铮铮铁骨,犹向故山阿。
踏归途,残甲锁。烈烈忠魂,黄泉百战破。”
门外众人从未听过这首歌,只默默地站着。
老将军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吐词更清楚、更铿锵,恰如沙场上为同袍敛尸的战士,流着血和泪,仍旧用力诵唱着:
“云间月,旌旗卧。铮铮铁骨,犹向故山阿。
踏归途,残甲锁。烈烈忠魂,黄泉百战破。”
唱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嗓音破了,门外众人尽数跪了下来。
顾映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冰冷。他沉声下令:
“大将军吕蒙,薨了。即刻,鸣钟报丧!”
昌宁宫内,檀香袅袅。
太妃一身素雅的常服,正坐在紫檀书案后。年幼的圣人端坐在她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挺直脊背,握着紫毫笔,在摊开的明黄奏折上,一笔一划,写下御批。
“圣人,‘准’字这一竖,要如松柏,需有风骨。”太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温和。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圣人执笔的小手,带着他用力向下,“这样……”
“儿子懂了。”圣人认真地点头,重新蘸墨,正要落笔。
“咚——!”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带着无尽悲怆的钟鸣,毫无预兆地穿透宫墙。
太妃握着圣人的手猛地一僵!
“咚——!”
第二声!
“咚——!”
第三声!
圣人的手一抖,一滴浓墨“啪嗒”一声落在奏折上,迅速洇开一大团污迹。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母亲:“母亲?这是……”
“咚——!”
第四声!
太妃握着圣人的手冰冷如铁。她缓缓站起身,却带倒了身后的紫檀木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咚——!”
第五声!
五声!
重臣薨逝!
殿门被猛然撞开!叶姑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面无人色,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了死寂:
“娘娘!大将军……大将军他——”
“兄长——”太妃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直向后倒去!
“母妃!”
“娘娘!”
圣人的惊呼和宫女的尖叫混杂在一起。那本沾着墨污的奏折,从书案滑落,无声地掉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
半个时辰之后,
太妃才悠悠转醒,眼前是圣人哭肿的小脸和叶姑姑忧心如焚的面容。她挥开搀扶的手,强撑着坐起,声音嘶哑黯然:“更衣。召中书令、兵部、礼部觐见。”
片刻后,昌宁宫偏殿,气氛凝重。
礼部尚书捧着一份厚厚的丧仪单子,沉痛地道:“太妃节哀。大将军功勋卓著,乃国朝柱石,又是国舅,老将军独子。按制,当停灵七日,百官致祭,三军缟素……”他犹豫了一下,“只是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惶惶,这治丧规制是否减省一二?”
“这些都不重要!”兵部尚书于正德立刻接口,拖着长长的尾音,“娘娘!如今军心惶惶!大将军骤薨,京郊大营群龙无首!若军中无帅,内外交困,恐生哗变!当务之急,是立刻定下接掌京畿防务之人!丧仪再大,也大不过江山社稷安稳!”
“于尚书所言甚是。”中书令苏显沉吟道:“贺飞将军与孙蓓将军虽忠勇,然资历尚浅,恐难服众。邬家已离京……环顾朝野,能震慑三军、稳定大局者,恐怕只有即将抵京的郑然将军了。”
兵部尚书点点头:“郑然此刻刚过南阳城,太妃不如即刻遣快马传旨,命郑将军不必入城觐见,直接接管京郊大营,以防不测!”
郑然。
太妃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鹤喙楼处心积虑毒杀兄长,不就是为了给郑然铺路?将京畿兵权拱手送给此人,无异于引狼入室!
“郑然戍边七年,劳苦功高,确为良将。”太妃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字字清晰,“然,京畿防务,干系天子安危,非同小可。郑然初归,对京中布防、将士心性尚需熟悉。贸然交托,恐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