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一叶随时都要散架的扁舟,在仇恨的大海里飘零颠簸。
他从怀中取出廖存远留下的那一封信。
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廖存远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
“君之所求,不过真相二字。
然,世间万物,岂能只以“真假”二字论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君不妨举目四望,这山间至美之景,皆在远而不在近,在朦而不在清。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是啊......
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这么多年过去。
他的人生,竟然如此虚无。
除了——
他展开手掌,刚才那一朵柳絮还粘在掌心。
是的。
幸好,还有她。
他站起来,缓缓走向死亡边缘的昭懿公主。
毫无预兆地,将刀尖直直插入她的心脏。
“这一刀,是为了我的爹娘。”
他轻轻地说。
昭懿公主虚弱地扯了一下嘴角,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良久。
当啷一声。
柳叶刀掉在地上,那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刑室里格外刺耳。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上那件雪白布衣早已被鲜血彻底染透,此刻沉重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黏腻、冰冷,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的眼里也是血。
这是真正被仇敌之血浸透的血衣。
他缓缓抬起双手,看着上面干涸发黑与新染鲜红交织的血迹,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
结束了。
支撑了他近二十年的仇恨,随着最后一刀的落下,似乎突然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念。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和疲惫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终于。
结束了。
他像是独自跋涉了万里征途的旅人,终于到达终点,却发现脚下只
剩一片荒芜。
幸好,他的心中,有一片绿洲。
【老规矩】
昨天那一章被屏蔽了。
但是在我看来,真的是不能再删减了。
全书的重点,不能再含糊过关……
大家再等等吧……
第291章 有功和有罪
昌宁宫。
小圣人过来请安。
难得好天气,太妃牵着他的手,走到门边,门外天空蓝得透彻,偶尔飞过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小圣人依偎着她,手指卷着她的衣袖:“母亲,孩儿前日让颜如玉去——”
“你不用特地解释。”太妃打断他,“圣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小圣人动了动嘴唇。
最后只说了一句:“是。”
太妃站在一旁,有些不忍,又说道:“她终归是你的生母,你做什么,哀家都不会说什么。”
小圣人仰起头看天,许久才问:“母亲,您始终不唤孩儿乳名,是因为她吗?”
太妃倚在门边:“不是。”
小圣人不死心:“您何时发现孩儿不是——”
太妃笑了笑,眼底一片凄凉:“先圣将你托付给哀家的第一天。”
小小的孩子,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冲着她笑,但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该多好啊。
她的亲生孩儿,是左丘阳真正的长子。
也是一个母族过于强大的皇子。
有些猜测,她不敢去想。
也不能去想。
廖存远死前来见过她一面,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妃,老奴在宫里熬了半辈子,只知道一句话:‘莫求真相’。”
如今自己还活着。父兄还活着。
小圣人也算明事理。
吕家满门都系于自己一人之身,又何必去寻求那一个无法追讨的真相?
于是,她转过身,蹲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小圣人道:“那时候,你才一点点大,和你死去的兄长一样惹人疼。”
小圣人一听到“兄长”,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忧心忡忡道:“长姐她不肯认祖归宗,孩儿说了好多次,她都拒绝了,可怎么办?”
太妃揉揉他的脑袋:“由着她吧。”
“也只能如此。”小圣人撇撇嘴,又问,“这次的事牵扯了这么多人,孩儿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圣人如何想的呢?”
“颜如玉的罪名,孩儿要留给母亲来定。”
“哀家再想想。”太妃站直了身体,看着远方扯了扯唇角,又问:“其余的人呢?”
小圣人也道:“颜如玉留下那些暗卫护驾有功,朕想就留他们在绣衣直使听用。”
太妃点头:“此举甚好。”
颜如玉深谋远虑啊。
他将知树等暗卫留在宫中,就是为了替他们创造救驾的功名,给他们谋个光明的未来,再不用做黑暗里的一团影子。
他甚至替元宝谋划好了出路。
就是没有替他自己考虑。
他明知道昭懿公主是圣人生母,居然还要动那一刀。他当真不给自己留后路......
可那样的仇恨,又怎么可能为了后路而留下活口。
原本说暴尸一个月,圣人还是没下狠心,让颜如玉想办法将尸首带走。
听余承说,颜如玉带了一瓶化尸水去,将人化作一滩血水,尸骨无存。
太妃回过神:“有功之人还是要赏。”
小圣人郑重地点头:“其余的人都还好说,只是长姐......”
太妃笑道:“哀家大约知道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说罢,她俯身在圣人耳边说了几句。
圣人双眼一亮:“孩儿这就写圣旨,让元宝带去。”
说罢,左丘蚩高高兴兴地去了。
太妃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叶姑姑走过来,深深叹息:“太妃不该将事情说破的。”
母子离心,将来终究是吕家的隐患。
太妃摇摇头:“无妨。”
先圣应该早料到昭懿公主会杀了孔嬷嬷,再假借“孔嬷嬷”的身份离开皇宫。甚至,先圣帮助了她。否则化身“孔嬷嬷”的昭懿公主怎能轻易从皇陵中逃出来?
他要借昭懿公主的手杀了名单上的人,包括吕家。
又用小圣人真实身份,在小圣人心中种下了远离吕家的种子。
若非看了那封遗书,圣人怎么会想通透?此时他年纪尚小,必须依靠吕家的权势,所以认昭懿公主对他百害无一利。
先圣这一封遗书,当真是算计了所有人。
江山已稳,就是吕家功成身退的契机。渐渐式微,就是吕家将来的必经之路。
此刻,自己要做的,就是让小圣人有掌控感。
为吕家争取一些时日,尽快培养出一柄新的“刀”。
圣人可以掌控的“刀”。
想到这里,太妃抬头望天,一滴泪从眼尾滑落。
想起万勰帝临终前说的那一句话。
他说:“你这样的性子,最适合教导圣人。有你,芮国无虞......”
当真是一头知人善任的恶狼啊。
“颜如玉的罪名......”叶姑姑问。
圣人果然长大了,先说了“罪名”,那就定了调,剩下的只是轻重问题了。
太妃转身扶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哀家还要再斟酌一下。”
丹溪堂前。
阳光正好,柯老四和桑陆生带着几个伙计,正清理着烧黑的砖块和朽木。
桑陆生直起腰,用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向一旁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扒拉瓦砾的柯老四:“说起来,你什么时候把那些牌位收起来的?那天乱成那样,我都以为肯定烧没了。”
柯老四嘿嘿一笑,露出几分得意,随即又因扯到伤口龇了龇牙:“就那天,那个恶婆娘派人来抓咱们的时候。公子留下那么多暗卫都顶不住,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趁他们在外头乒乒乓乓打得起劲,我赶紧溜进去,把牌位一股脑包起来,就埋我床下那口腌咸菜的坑里了!嘿,别说,埋得深,一点没烧着!”
正说着,倪芳芳端着一碗水走过来,一眼就瞧见柯老四那缠着厚厚绷带还不安分的右手,柳眉倒竖,把碗往他左手一塞,凶巴巴地道:“柯老四,你说你,这儿少一根,那儿少一根,还嘚瑟什么?赶紧滚一边歇着去!别在这儿添乱!”
什么叫:这里少一根,那里少一根?
等柯老四明白过来,气得将假胡须吹到了天上:“你这个臭丫头,怎么嘴里没个遮拦?你这么凶,以后怎么找婆家?谁敢娶你啊?”
“谁说找不到?前儿个还有吕家的小公子约我游湖呢!”倪芳芳白了他一眼,将他往旁边推搡,自己弯下腰来捡烧焦的木头,嘴里还不停:“你没见到,那个吕公子长得可俊俏了!虽不是大将军嫡系,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吕家人,家世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