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请在外等候。”桑落净了手,抬手拦住想要跟进去的小圣人,“施治过程,不宜有扰。”
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
“不行,朕要陪着母亲!”小圣人挣扎着要想冲进去。
元宝和闻讯赶来的顾映兰连忙劝慰,
颜如玉站上前来,将小圣人阻拦在门外:“圣人不曾见过桑大夫施救。她救治时,心无旁骛,需要用牛毛细的针,将血脉缝合。若有无关的动静影响了她施针,只怕太后性命堪忧。”
小圣人闻言不再闯进去,只站在门外来回踱步。
哪里知道,室内氛围轻松至极。
吊带术,对于桑落来说轻车熟路。太后保养得好,气血也足,还从昭懿公主身上取了最好的两根活经。
她早就为今日这一场手术做好了准备。
不但她,连万太医、夏景程和李小川也都提前练习了多次。
所以她一边动着刀子,一边与其余三人闲聊。
“桑大夫,你说那个‘朵朵红莲’的解药就是鱼精白?”万太医捏着钳子,问道。
“嘿嘿,如假包换!”李小川笑着接过桑落手中递出来的沾血的布,“我和景程一起制的药。雄鱼的鱼白提取出来的。都以为我们在制作什么起阳之药,谁能想得到其实是在做这一等一的奇药。”
夏景程替太后把着脉:“其实‘朵朵红莲’也不能算是毒药,血脉阻塞时用它也是极好的,只是药量要仔细斟酌。”
毒用对了,就是药,药用错了,就是毒。
桑落取出提前用活经制好的吊网,放入太后体内。
突然,停下了动作。
众人看向她:“桑大夫?”
莫非出事了?
这可麻烦了!
桑落眨眨眼,舔舔嘴唇:“我早上到现在不曾进食,有点饿了。待一会结束了,我想吃肉,红烧肉。”
嗐——
其余三人摇摇头,虚惊一场。
候在一旁的叶姑姑实在忍无可忍,却又不敢上前,只得站在角落里,厉声说道:“桑大夫,太后的身子不容有半点闪失!”
开膛破肚的时候,说什么红烧肉?
人命关天,怎能说笑?
这可是太后!芮国最矜贵的女人!
桑落看了她一眼。
大夫说笑,可见病情不严重,一切尽在掌握。
非得做出那等严阵以待的表情来,才叫重视?真要一脸严肃,那就麻烦了。
至理名言:手术室里就不该有家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时辰。
屋外众人等得心急如焚,小圣人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眼看天就要黑了,怎么还没消息。
屋内再次响起对话。
“可以了吧?”太后低声询问。
她都醒来大半个时辰了,桑落始终不让人通知小圣人。
“再等等。”桑落坐在一旁捏着一块点心吃得认真,连点心渣子都吃干净了。
不拖久一些,怎么让人觉得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手术呢?
最好是拖到天黑,再精疲力尽地出去。
这样,才会让小圣人觉得留下颜如玉的命是“值得的”。
太后让叶姑姑带着屋内的人进里屋回避,才又开口问道:“你说,哀家身上有几根周怡的经?”
桑落喝了一口茶,点头:“是的,她跟太后年纪相仿,身体也好。”
太后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总觉得像是吃了人肉一般,有些膈应。
皱了皱眉头,太后躺在榻上说:“颜如玉虽然能活了,但哀家还是要问他的罪。”
桑落闻言低头不语。
果然一切都和颜如玉预测的一样。
那日,颜如玉就说圣人的身份一出,必然会出现信任的危机。
信任,是朝政稳定的基石,所以他的去留成了母子之间的砝码。
他活着,是圣人让步。
他死了,是太后让步。
圣人开口替他脱了死罪,太后自然也要拿出一个态度。
桑落总觉得颜如玉把圣人想得太成熟:“他那么小个娃娃,也就八岁,能想这么深?”
颜如玉说:“若是个天真的孩童,怎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你外祖与外孙传病之事?”
太后还不能动弹,目光落在桑落脸上,问道:“哀家要惩处颜如玉,你有话说?”
桑落摇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能救得他一命,已是不易,民女怎敢再奢求其他?”
太后闻言,叹了一口气。
桑落想了许久,起身跪在地上:“民女斗胆求太后一个恩典。”
太后皱了眉:“说说看。”
桑落抬起头:“太后既然要惩处,不如让颜如玉发配充军。”
太后原本想的只是先鞭笞几下做做样子,再定个徒刑,去做做苦力,还有人照应,总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
桑落却张口要他充军。
太后望着桑落,有些不解:“你比哀家还狠啊,你可知发配充军,去的都是苦寒之地,多少人一去不回!”
桑落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太后,他还是颜如玉,”桑落眼底划过心疼,“可他不该是颜如玉。”
太后怔愣住了。
是的,他还是颜如玉。
不是晏珩。
他是被仇恨蹉跎了二十年的颜如玉,是被世人嘲讽唾弃的颜如玉。
桑落一字一句地说着:“他需要褪去颜如玉的皮,重新成为晏珩。”
满腹仇恨的颜如玉,终归要从这个世上淡去。
复仇之后的他,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出路。
难道还要继续做所有人眼中的“第一面首”吗?
“可他会死。”太妃艰涩地说。
桑落却说:“是时候让颜如玉死了。先死而后生。”
人没有了信念,如何活着?
仅凭着男女之情吗?
桑落对于男女之情没有那么深刻的仰仗,也不认为男女之情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生的全部。
“求太后,赐他新生吧。”桑落伏地。
月上中天时。
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桑落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上的素衣沾染了些许血渍。
“母亲——”小圣人第一个冲上前,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母亲如何?”
“太后如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桑落看着小圣人布满泪痕的小脸,缓缓吁出一口气:“太后性命无忧。”
小圣人欣喜地冲了进去。
桑落抬起眼眸看向颜如玉,颜如玉一身素白,站在月色下,也正回望着她。
月光铺满人间,
一地缱绻。
第294章 等他一辈子
太后能下床行走的那一日,圣旨也相继颁下,元宝亲自去宣旨,又安排官差张榜公示于京城各处的告示墙上。
长街之上,立刻围拢了不少好奇的百姓。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挤在前面,抑扬顿挫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查鹤喙楼主犯莫星河等人已经伏法,鹤喙楼其余逆党,业已悉数剿灭……从犯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书生继续念道:“……原绣衣直使指挥使颜如玉,实乃圣人与太后秘遣潜入鹤喙楼之暗桩,忍辱负重,功勋卓著……然,其亦有渎职之过,致使消息传递延误,多位朝廷命官不幸罹难……功过相抵,褫夺官职,充军西北戍边……”
“暗桩?”有人惊呼,“颜大人竟是暗桩!”
“充军西北?那地方苦寒,跟送死也差不多了……”
“嘘!小声点!朝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书生又念了后续的封赏:“知树等人,护驾有功,悉数回归绣衣直使任职……夏景程升任医正……李小川升任熟药所掌事……万太医赐‘圣手金牌’……”
念完了,人群却并未散去,反而有人高声问道:“咦——等等!那桑家那个女大夫呢?不是说这次她功劳最大吗?怎么没听见她的名字?”
“对啊!桑大夫呢?她救了大将军,又救了太后,医术那么高明,怎么赏赐里没她?”
路边的茶肆里,武安侯家的小姐唐雪瑶正凭窗而坐,心不在焉地品着茶。一旁的下人早已将
告示内容低声禀报了她。
听到颜如玉竟被充军西北,她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手中丝帕绞得紧紧的,喃喃道:“可惜了,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屏风外,隔壁茶桌正好也有人议论到颜如玉,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听说太后为了保他性命,都气得病倒了,好歹从圣人刀下救回一条命。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充军西北,九死一生,跟判了死也差不多……”
唐雪瑶闻言,更是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侧头问下人:“告示上,确实没提那个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