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闻言绷紧了下颌。
桑落垂眸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而它与它们,有何不同?”
对情对欲的渴望,和对尊严、权力、地位乃至对自由的渴望,没有不同。
然而,总有人说这些渴望是错的。
那是因为熏陶他们千百年来的规则,本身就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是害怕。”桑落说。
害怕,才会制定规则,来束缚女子。
害怕?太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试图理解她的话。
“太后可知,宫中内官死前都会想办法取回喜盒,要将象征他们的标志与身体合二为一。微臣替他们做过蜡像,要做大的,漂亮的,伟岸的。”桑落笑了笑,“即便颜如玉砍了他们的脑袋,他们还期望着来生能够和颜如玉一样,身怀大器。”
太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简直荒诞而可笑。
桑落又问:“太后可知他们为何嘲讽颜如玉?”
太后答道:“觉得他没有男儿志气,以色侍人。”
以色侍人,是女人做的事,一个男人做了,那岂不是徒长了那一根阳骨?
“他们总觉得自己不能像女子一样行事,要凸显自己的男儿气概,要当英雄,要征服女人、掌控女人。即便得了不可言说的病症,也不敢说,偷偷摸摸寻医问药,生怕别人误解他们雄风不在。归根结底,是因为——”
桑落停顿片刻,见太后听得认真,便一字一字吐出了四个字:
“阉割恐惧。”
太后彻底愣住了。一旁的叶姑姑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词。
桑落莞尔:“他们自始至终是害怕的。”
在他们眼里,阳骨是他们威武雄壮的象征。
女子明明如此柔弱,却能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强。
仔细一想。
阳骨就只是阳骨,并没有别的意义。
有没有那一根,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们害怕了。
害怕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要她们断情绝欲。
害怕权力不是自己的,所以要她们不得干政。
害怕地位不是自己的,所以要她们卑躬屈膝。
太后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却又觉得这一席话,说进了心坎里。
不由地,想起多年以前。
那时她刚刚入宫,万勰帝与自己浓情蜜意了好一阵。不擅女红的她,情窦初开,偷偷给万勰帝做了一个香囊,万勰帝笑她:“朕的贵妃,还是舞枪弄棒自在,何必做这些细致活?”
她便当了真。闲来无事时,会找一根长棍,在园子里练练身手。只是那一日,她一个转身,长棍如蛇般窜了出去,险些刺中了刚跨进园子的万勰帝。
万勰帝脸色阴沉,揪下腰间那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扔到她面前:“贵妃的心思没有用在正道上!”
原来,不是怒意。
是害怕。
忌惮她母壮子弱,忌惮吕家拥兵自重。
都是害怕。
昌宁宫内一片沉寂。
角落里的香炉里,轻烟袅袅,像是给殿中的女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青纱。
那么柔,那么美,却又那么坚韧。
过了许久,太后才沉沉开口:“如今朝中事务繁杂,太医学院和女医官的事,你要多用点心。”
他们如此畏惧,怎会真的容许这一切发生呢?
道阻且长。
“是。”桑落应下,起身要去收那盒子。
“太后,一会子还要替圣人挑选陪练的人呢。”叶姑姑上前,正巧阻断了桑落探出的手。
当初喜子当圣人陪练只是迷惑鹤喙楼的权宜之计,陪练这一角还是要从可信的人里挑。
“您的身子最重要,奴婢伺候您去小憩片刻。”叶姑姑扶着太后背过身去,却悄悄冲桑落比了一个手势。
桑落探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浅笑着,退出昌宁宫。
一个月后。
京城最繁华的街上,芮国最大的南北铺子“点珍阁”重新开张了。
入冬之后,京城下过几场雪。
这一日终于放晴,满街的行人都多了起来。
一驾马车从闹市中穿过,停在点珍阁前。跟车的仆妇挑开车帘,弯腰下车的是一身浮光锦袄的陶夫人,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幂笠的女子。
点珍阁的小伙计冯大齐立刻躬着身子快步迎出来,站在一步开外,行足大礼,再笑着说道:“今早小人出门时看见两只喜鹊,当时就想,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喜鹊,莫非有贵人临门?原来是二位神仙姐姐。”
陶夫人抱着手炉虚点他一下:“谁是你姐姐!你才多大?我够做你娘了。”
冯大齐立刻笑嘻嘻地改口:“是小人失言,该打!实在是夫人保养得宜,只觉是哪家的仙子姐姐下了凡尘,这才口不择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搀扶陶夫人下车,目光快速掠过幂笠女子身上的缂丝袄子,心中已有计较,态度愈发恭敬:“两位贵人快里面请。”
“新货来了?”陶夫人一边走一边问。
冯大齐唉哟了一声,笑道:“怪道东家常说您才是小人的正主呢,四楼今日刚上新货,您可是头一位。”
点珍阁的东西向来价值不菲,四楼的物件更是非熟客邀约而不得见。
这一句话给足了陶夫人颜面。
陶夫人果然心花怒放,却又嗔笑道:“冯大齐,你说你才多大一点,这小嘴就这么甜,长大了可了不得。”
冯大齐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们上楼:“都是我们东家教导得好。”
“你们东家不在?”陶夫人问。
“不在。”
陶夫人一挑眉:“不会又去相看了吧?”
冯大齐不敢答话。
反倒是一旁头戴幂笠的女子轻声问了一句:“相看?”
陶夫人颇为可惜地摇头:“是呀,芳芳这姑娘,我劝了多少次,她怎么就还是想不通?她如今这身家,还嫁人做什么?”
嫁人有什么好?
不就是请一尊寡廉鲜耻的神像摆在家里?
要你供他吃,供他喝,要你尊他、敬他,还要给他生儿育女,还要看着他收百家香火。
说话间,上到了四楼。
四楼檀木门前,冯大齐止步,姿态恭谨:“内有专人侍奉,小人在此候着,夫人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唤我即可。”
檀木门无声开启,一位气质沉静、年纪稍长的女侍者迎了出来,对二人无声一福,侧身将她们让了进去,随即轻轻合上门。
四楼内光线柔和而隐秘,只靠几盏镶嵌在壁上的琉璃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四周不见寻常商铺的货架,唯有沿墙放置的一排排多宝格柜,以深色锦缎覆盖。
幂笠女子似乎不太适应这幽闭的环境,下意识地并拢了手指。
女侍者并不多言,只将柜子抽屉一一打开,安静地侍立一旁。
花样繁多,款式千奇百怪。
幂笠女子的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上,身形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幂笠下的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
陶夫人显然是熟客,在屋内逛了一圈,随口问道:“洒金丸可有货了?”
“暂时没有。”
那东西当真难买。陶夫人撇撇嘴:“把新到的取来我瞧瞧。”
女侍者依言,从两个不同的柜中取出铺着墨绿丝绒的托盘,轻轻放在当中的一张矮几上:“这是‘如意螺旋’,这是‘怜花意’。”
托盘上的物件造型别致,又都是玉石雕刻,触手生温,当真是好东西。
陶夫人对女侍者道:“这两个新的,给我包起来。”
又让女侍者取出大大小小的“第一名”来,推到幂笠女子面前:“喏,你先试试这个。”
太直白了。
幂笠女子看着都有些面红耳赤。
若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见幂笠女子揪着衣襟,陶夫人了然一笑,吩咐女侍者取出“鹤喙锥”来。
这个,隐晦得多。
“我跟你说,太医令可是我的手帕交——”陶夫人凑到她耳边极低说起来。
一阵耳语。
幂笠女子猛地转头看向陶夫人,幂笠轻纱晃动,传出她极轻的疑问:“当……当真?”
她们也用?
“这还有假?”陶夫人冲她俏皮地挑挑眉,又冲“鹤喙锥”努努嘴,“都是姐妹,都是姐妹。”
陶夫人和幂笠女子满意地下楼,又随手挑了几盒珠子,一并付了银子。冯大齐抱着几只盒子送到马车上,躬身相送。
幂笠女子坐在车上,压着咚咚跳的心,确定马车远离了点珍阁,才低声问道:“你与桑大人相熟,可要提醒她,切莫一意孤行。”
太后给足了桑落面子,可天下人却不给她面子。
桑落任太医令以来,找她看诊的寥寥无几,反倒是总找她身边的夏太医和万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