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年轻人心性,有几个学生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溜到大门外去张望。不一会儿,一人兴奋地跑回来,压低声音对同伴道:“是邬将军!邬将军打胜仗回京了!正在游街呢!好生威风!”
“哪个邬将军?”
“就是邬家的邬宇啊!立了大功,圣人擢升他做将军了!”
桑落执针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桑大夫——”夏景程立刻看向她。
邬宇回来了,那晏珩也应该回来了。
然而桑落只是深吸一口气,垂眸敛去所有情绪,手指稳定地继续收拾器械,声音平静无波:“专注练习。外界喧哗,与尔等学医何干?”
直至课程结束,学生们行礼散去,她也未曾向外望过一眼。
倪芳芳却等不及了,穿着一身簇新的织锦袄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跑了进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眼底却闪着急切的光。
一进来就将桑落往外拉。
“桑落!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摆弄这些!”她一把拉住桑落的手臂,“外头都传遍了!点珍阁的熟客刚从酒楼听来的消息,说咱们这次出使贤豆根本是个幌子!小乌鱼带着一支奇兵,从乌斯藏屁股后头,跟戍边的邬家军前后夹击,把乌斯藏打了个措手不及,漂亮极了!”
是的。
邬宇是太后设计的一簇冷箭。
晏珩那一句:“远可交,近可攻”,让桑落推测出太后的计策。
“不是幌子。”她说。
“什么不是幌子?”
“赵大人的确出使了贤豆国。”桑落说得一本正经。
远交近攻,乃兵家之策。
只有贤豆国与芮国结交,乌斯藏才能被打得措手不及。如果她没猜错,那几车好酒,是用来迷惑乌斯藏人的。邬宇一定扮作了商队,先潜入乌斯藏,再行举兵。
“哎呀!”倪芳芳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候了,我管什么赵大人,李大人。小乌鱼回来了,晏珩就回来了。”
晏珩回来了,那......
“晏珩没有回来。”桑落说得平静。
倪芳芳心头一紧,说话也干涩起来:“为什么?这都走了快三年了,晏珩这狗东西,不会真被外头的人勾了魂,要做负心汉吧?”
桑落如何听不出倪芳芳嘴上骂着晏珩,心里七上八下记挂的却是知树。
这三年,倪芳芳仿佛变了个人。
经营点珍阁,又拿出大把银子修了好几处慈幼院,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给他们温饱,教他们手艺,再不让他们受自己当年吃过的苦。
桑落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她,却没有拆穿她的伪装:“晏珩是充军,没资格回京。”
倪芳芳被她看得心虚:“好啦好啦!我将来可是有用不完的男人,你呢。哼,你既然不急,我急什么?”
她迅速转移了话题,挽住她的胳膊往马车上去:“你说李小川这个小子,今天可气死我了。我本来想着十二姑娘那个孩子已经断奶了,这两日正好可以把孩子接到慈幼院去,李小川那小子死活不肯!嘿,你说奇不奇怪,一个大男人,还能把孩子带出感情来不成?”
桑落挑开车帘看着窗外雪色,淡淡地道:“许是夏家盼着景程留后,正好有一个,也算有个交代。”
倪芳芳却连连摇头:“不是夏家!我问了,李小川自己说的,那孩子以后就跟他姓李!”
桑落倏然回头:“姓李?”
她脑中飞速闪过诸多片段,一个一直被忽略的可能性浮上心头。
难道……
她之前
的某个猜测,竟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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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阳殿内。
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
熏香袅袅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屏息凝神。
元宝身着常侍的紫衣,虽左腿微跛,却丝毫不减威仪。他扶着圣人走上台阶,坐在龙椅之上。
看着满朝文武,他不禁想起升喜盒时,桑落诵唱的那一句歌谣:“栖銮下,诵羽檄,步步踏青云。”
四年前,他还只是个弑父未遂的孩童。
人生的境遇,谁又说得清?
圣人一抬手,元宝手持明黄圣旨,立于御前。
他身姿比几年前更为挺拔,朗声诵读时,声音清越沉稳,已全然不见昔日卑微内官的瑟缩,唯有经年累月浸润书卷沉淀下的从容:
“奉天承运,圣人诏曰:咨尔邬宇,勇毅忠勤,智略深宏……今尔远涉险阻,扬威绝域,奇兵突出,直捣黄龙,使乌斯藏俯首称臣,功在社稷,勋业卓著……特擢升为镇西将军,赐金甲一副,良田千顷,钦此!”
御座之上,年方十一的圣人身着龙袍,面容虽仍带稚气,眼神却已透出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威仪。
他目光扫过阶下跪谢君恩的将士,最后落在一个身形精悍、面容仍带几分少年青涩的将领身上。
圣人起身缓缓走下台阶,走到那少年面前。
“你叫陆启权?”圣人开口。
陆启权立刻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回圣人,末将正是陆启权!”
“朕听闻,你此次斩敌三十有四,可是属实?”
“回圣人,属实!”
小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般年纪,如此骁勇,实属罕见。他微微前倾身体,饶有兴致地问道:“哦?这般身手,是跟随哪位将军学的?”
陆启权心中一凛,眼前瞬间闪过晏珩冷峻的侧脸和那句沉沉的叮嘱——“不得对任何人提及师承”。
他不敢迟疑,立刻朗声答道:“回陛下!末将的武艺,是军中教习一手调教,战场杀敌的本事,是跟着邬将军和诸位同袍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这话答得巧妙,既未违背师命,又将功劳归于主帅,更显谦逊。
小圣人闻言,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淡淡道:“甚好。如此少年英才,留在边关未免可惜。即日起,你便留在宫中,充任朕的御前陪练吧。”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吸气声。
这“御前陪练”一职,看似寻常,实则是天子近臣,更是未来心腹肱骨的苗子。
太后挑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谁知道,见这个陆启权第一面,就留下来了?
珠帘之后,太后端坐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她的目光透过细密的帘幕,再浅浅叹息。
圣人果然长大了。
开始懂得,要挑属于他的刀了。
第300章 人间好春色
乌斯藏都城,夜色如墨。
王宫里设了神坛。
正殿中央的墙上,是双身男女合抱一尊极乐神的壁画。神坛之内,满室酥油灯,火苗在头骨中摇曳,将那极乐神的壁画扭曲得愈发狰狞。
一名白衣少女被八宝银箍扣在冰冷的祭台上,她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身着华丽法衣、头戴狰狞面具的法王,正带着一群黄衣弟子,围绕祭台,一手举着骨钵,一手持咒,默诵经文。
光、影、声、身,交织着。
法王双臂大张,朝天空撒了一把盐,带着弟子们将骨钵中的神水喝了下去。
弟子盘腿坐下,法王赤脚缓缓走向那少女。
少女瑟缩着,颤抖着,紧闭着双眼,等待着那一场无休无止的黑暗降临。
然而,法王俯下身,如何努力,身体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绵不堪,无法成事。
弟子们亦是如此,面面相觑,额角渗出冷汗。
怎么回事?
法王气急败坏地扯下面具,露出一张因纵欲而浮肿的脸:“是谁?!谁动了手脚!”
定是被人下了极厉害的药物。
就在他暴怒的嘶吼声中,神坛四周所有的烛火竟在同一瞬间,“呼”地一声,齐齐熄灭!
下一刻,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如同鬼魅滑过地面,十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冰冷的杀意骤然爆发!
“有刺客!”护法们惊觉,厉声呼喝,纷纷拔出腰间的弯刀、骨朵等奇门兵器,凭着风声与直觉,迎向那些如同从地狱中钻出的黑影。
黑暗中,一道鬼魅般的红色身影如同暗夜修罗,其双掌翻飞间,不见兵刃寒光,却带起阵阵风压。掌力时而刚猛无俦,中者如遭重锤,胸骨塌陷;时而阴柔刁钻,轻飘飘一掌印在身上,却瞬间摧断经脉。
闷哼声、惨叫声、骨骼碎裂的脆响接连响起!
法王惊恐地后退,背脊猛地撞上一堵冰冷坚硬的“墙”。他骇然回头,隐约可见黑暗中,一双比他身后壁画上的恶魔还要冰冷的眼眸。
他还未来得及惊呼,一只铁钳般的手掌已精准无误地捏住了他的两颊,巨力迫使他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
一颗冰冷丸药弹入喉中,瞬间化开滑下。
“呃……咕……”法王惊恐地抠挠着自己的喉咙。
一股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搅碎的剧痛猛地炸开!他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蜷缩着倒地,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浑身痉挛,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