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住手!都住手!”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缠斗声渐歇。
神坛四周的烛火齐齐亮起。
火光下,只见法王带来的护法已倒了一地,非死即伤。知字辈众人持刃而立,眼神冷冽,将法王与残余的几名弟子团团围住。
晏珩抬脚,用靴底将痛苦翻滚的法王死死踩在地上,榴红的衣袍在火光下如浴血般刺目。
“你……你到底要什么?”法王艰难地仰起头,脸上混着冷汗、泪水和尘土,声音破碎不堪,“女人?金银?城池?只要你给我解药……我都给你!”
晏珩缓缓俯下身,抓住法王的衣襟,将他提起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晏珩凑到法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冰冷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又一年的五月。
京城,春光未远,夏意初临。
漠湖边的垂柳绿得能滴出水来。街市上,挑着担子卖茉莉花、栀子花的小贩穿行不息,甜香混着新茶的清气,飘满长街。
远远地,从官道来了一行人。
为首之人,正是晏珩。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榴红绸袍,肤色黝黑,历经边塞风沙磨砺,昔日昳丽绝伦的容颜不再精致,却更添棱角与硬朗,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唯有一双黑眸,深邃依旧。
时隔四年,再迈入京城的大门,总有一些隔世的恍惚。
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人流如织。
热闹街市上,一个摊贩正拉着一个妇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这可是上好的‘鹤喙锥’。”
鹤喙锥?
晏珩等人的脚步同时一顿。
知树手指微蜷,垂着头没有说话。
那妇人很挑剔,只瞥了一眼小铺子:“你这一看就是假的。”
小贩嘿嘿一笑:“真的假的又不重要,这才二两银子。开心不就行了?”
开心?
晏珩看向那小铺子,货柜上隐隐约约的形状,让他明白这东西的用途。
晏珩低声叹道:“桑落用心良苦。”
有了这个,鹤喙楼似乎变了味,甚至谈论起来,也不那么禁忌,还带着几分暧昧。
知树唇角动了动,罕见地没接话,心中暗想:公子这次猜错了,真货假货,都是倪芳芳一手操办,挣钱的门路,她比谁都精。
忽听闹市那一头人声鼎沸,许多人朝那边涌去。
“快去看看!说是开了一个三层楼的酒肆!”
“酒肆有何稀奇?”
“酒肆自然不稀奇,稀奇的是里头伺候的侍酒倌人,那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
“嗨,说白了不就是南风馆嘛!”
“听说管事的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啧啧,真是开了眼了……”
“真的假的?”
“我骗你做什么,那孩子姓冯,叫冯大齐。听说是乞儿出身,如今也出息了。”
冯大齐?
知树暗暗皱眉。此人是公子之前给了二百两的孤儿,后来又在芳芳的点珍阁里做事。
这么说,那酒肆.......知树想起风静之前说的那一句“用不完的男人”,竟是这个意思?
为何留在芳芳身边的暗卫没有来禀报?
晏珩显然也听到了,他看向僵直的知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戏谑:“既然如此,那就去捧个场吧。”
他们循着人声来到一处装饰得极为雅致的三层楼阁前。这里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大门敞开,却未见牌匾,只有一个十四、五少年穿着一身锦衣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十来个俊俏的小生。
围观的路人笑着问道:“嘿,小哥,你这馆子叫什么名儿啊?”
“就是啊,这么好的地段,这么气派的楼,怎的连个名号都没有?”
冯大齐笑着道:“等贵客题名。”
正说着,有人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倪芳芳穿着明媚张扬的杭罗裙,笑意盈盈地快步走来,又转身招手:“桑落,你快点。”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一身青衣的桑落缓步走着,阳光洒在她身上,干净又洒脱。
“桑大夫来了!”
“莫非等的贵客就是太医令?”
那这些侍酒倌人岂不是个顶个的......
人们了然于心,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
冯大齐带着侍酒倌人冲着桑落和倪芳芳行礼。
倪芳芳亲热地挽住桑落的胳膊,将她拉到楼前:“快,就等你题名了!”
桑落轻轻推开她:“你的产业,我来题什么名?胡闹。”
“怎么是胡闹?”倪芳芳认真道,“没有你,哪有我的今日?这名必须你来起!”
冯大齐亲自捧着一块覆着红绸的空白牌匾过来,笔墨也已备好。桑落看着那巨大的匾额和毛笔,顿时犯了难。
治病救人她在行。
琴棋书画她不通。
她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她下意识地就想摆手拒绝。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而熟悉,带着几分风沙磨砺过的沙哑嗓音,含笑在她身后响起:
“你说,我写。”
桑落身子一僵,缓缓回头。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
刹那之间,绚烂的阳光,裹着纷纷微尘,将两人与喧嚣的人群隔绝开来。
寂静的。
澎湃的。
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不远处。
容颜依旧。
晏珩上前一步,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久别重逢的温柔与笑意。
桑落眨了眨眼,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视线微微模糊。
他还是那一身红,又像是换了一身红。
还是那模样,又像变了模样。
她喃喃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回来当头牌的吗?”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
晏珩先是一怔,随即想起多年前初遇时,她不舍得对他下手,便对人说:“若要他挣银子,倒不如送去南风馆,拥有这一技之长,想必能成头牌。”
不由的,低低笑出声来。
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那一点湿意,说起两人之间才懂的那些话:“若女贵人肯来捧场,奴勉为其难,也不是不行。”
指腹更粗粝了。
刷过桑落的脸颊,刺刺的。
“我听说了,”她终于从重逢中的震惊醒悟过来,“乌斯藏将松州城归还,你立了大功。”
“是你的药好。”
桑落猜到太后要攻打乌斯藏,孤兵入腹地,要想出奇制胜,必须要用非常之法。
她给的药每个月发作一次,法王想尽方法,使尽手段,也解不了毒,不得不屈服将松州城送上。
桑落眨眨眼,仰头逆光仔细打量他:“可受伤了?”
晏珩柔声说了一句:“还好。”
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地全身而退呢?
那可是至高无上、信徒无数的法王。
但不论任何时候,任何绝境,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
要立功,要自由。
要回去见桑落。
所以,所有的伤痛、曲折和困难,都无法阻挡他回来见她的脚步。
路人们可见不得这俩人你侬我侬,看热闹的心,促使着他们起哄:
“弄啥呢,弄啥呢?”
“哎呀!你们俩!要打情骂俏也先干正事!”
“我们等着进去喝酒呢!”
“牌匾!牌匾还空着呢!”
一回头,倪芳芳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冯大齐躬身说道:“桑大人,请题个名吧。”
晏珩含笑看向桑落,目光鼓励。
桑落思考片刻,深吸一口气:“就叫......九春楼。”
“‘九’字用得妙啊!”人群里有人摇头晃脑地说道,“所谓欲界五趣。杂居一地。色界四禅。分为四地。无色界四空。分为四地。共为九地也。”
旁边的人嗤了一声:“能不能说点我们听得懂的?”
那人继续摇脑袋:“一言以蔽之,九地,就是有情众生所居之地。”
有情,则有欲。
众生皆如此。
桑落闻言,有些赧然。
她想的可没这么深奥。
她来此九年,认识这个世界九年,也认识晏珩九年。
初来时,她与这个蛮荒的时代格格不入,似是隔着一层帘幕。
九年光阴如水掠过,世事纷扰,到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第一次,她的脑海里浮出四个字:“未来可期”。
人生境遇如斯,值得纪念。
“真是,九年了......”晏珩懂她的意思。
他执起那支饱蘸浓墨的毛笔。他身姿挺拔,手腕悬稳,落笔如刀,三个遒劲有力、风骨卓然的大字——“九春楼”——便跃然匾上。
笔锋收处,掌声与喝彩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