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无名,生于大荔,乞讨为生,后战事起,入伍为兵,战乱之中,为始帝所救,后自甘净身入宫侍奉。
始帝宽仁,允老朽洒扫书房以便学文识字,十七岁开蒙,十六年后方能写下此信。
始帝龙驭上宾之后,老朽自请守陵,后又承先帝所诏留侍宫中,任宫角洒扫。
先帝弥留之际,诏老朽觐见,密托遗书一封。老朽承恩蒙泽,藏书于身多年,不敢有半分僭越窥视之心。
近日诸事,异端已现,遗书之事再被重提。老朽惴惴不安,惶恐间行悖逆之事,偷窥天家秘事,自知罪孽深重,遂安排后事,将先帝遗书存于万全之处,以死封缄、谢罪。
君之所求,不过真相二字。
然,世间万物,岂能只以“真假”二字论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君不妨举目四望,这山间至美之景,皆在远而不在近,在朦而不在清。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老朽叩首书此残笺,心怀万重山峦,笔落千钧之重。望君以苍生为重,摒弃执念,逍遥人间。
三思、三思。”
读完信,颜如玉默了默,仰天饮完坛中酒,站起来,瞥向没有碑的坟头,将酒坛随手一抛。
“惑心之相。你说得倒轻松。”
他冷笑一声。
望着远山的黑眸里尽是恨意。手指捏住血色的衣袂,一字一句地道:
“八千冤魂,血染之衫,屠城之仇,焉能不报?”
十八年前,大荔国破,山河泣血。
始帝带着长子左丘阳,攻打广阳城。城中青壮之士皆已战死,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满万人。左丘阳巡城时,被百姓所伤,全程搜捕凶手无果,一怒之下,他以“阳”字相冲为由,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广阳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方才罢休。
神明在天,鬼蜮在地,人间空荡荡。
忽地,起了一阵风,将空中残云吹散,金色的晨光似利箭一般,照射在山间。
颜如玉迎风站立了许久,手指才渐渐松开衣摆。
知风跟随多年,知他此时心情极差,想要上前宽慰,却转而问道:“公子,如今线索断了,又该如何?”
“线索未断。”
未断?
知风想追问,却又忍住了。公子一向不喜追问。
颜如玉翻身上马,看着知字辈的暗卫们,这一次说出了解释:“一个秘密,若真想让它成为秘密,就不会将它变成秘密。”
这话听起来拗口,知字辈们却都明白了。
既然选择写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会读。
廖存远如此。
万勰帝留下遗书亦是如此。
颜如玉长鞭一挥,似一朵红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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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晚,桑林生和桑子楠都未归家。桑落安顿好桑陆生,心中担忧医馆里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天刚亮就出了门。
医馆门板关得死死的,她敲了好半晌,门板才开了一条缝。
小学徒从门缝里四处张望,见是桑落,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开门让她进来。
“我大伯和堂兄可曾回来过?”
小学徒摇摇头,两眼下是彻夜未眠的淤青:“桑大夫,你——”他欲言又止。
“怎么?”桑落检查了一遍内堂和后院,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颜如玉的手下当真是高手。
小学徒看看左右,又看看天看看地,摆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昨晚的事确实可怕。
他记得自己胡乱砍了几刀,见到好多血,后来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面前一个蒙面大侠,带着外地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他将三人都杀了。
小学徒连声感谢。那大侠说:“不用谢,跟我一起刷地!”
哪有救人性命,还要帮忙刷地的大侠啊?
话本子里不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
小学徒被大侠拖着刷后院的地砖。刚开始他看着满地的血污又惊又怕,连拿着刷子的手都是抖的。可很奇怪,刷着刷着,就不那么怕了。甚至认真地刷着砖缝。
大侠收拾完内堂,掌着灯将后院仔细检查一番,十分满意:“刷得挺干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学徒搓搓手:“我叫李小川。”
“太干净了。”大侠又道,“李小川,你学着点儿。”说完他取来一些干净的苔藓,塞在砖缝里,洒些泥巴,再用脚跺了跺。
大功告成,天边泛起鱼肚白。
大侠临走前问:“倘若那三人家人来寻,你该如何?”
李小川连忙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大侠一瞪眼:“见过没有?!”
“没——”李小川又迟疑了,“有,还是没有见过啊?”
大侠再问:“见过没有?”
李小川挠挠头,想明白了:“没有。我睡了一整晚。没见过任何人。”
大侠这才满意地挥挥拳头:“李小川,老子杀人,你刷地,这叫共犯。将来你说梦话、吃醉酒,都不许把这事儿抖出来!否则你也要挨宰!”
说罢,大侠挥挥衣袖,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再一闪身,匿了踪迹。
李小川回过神,再次肯定地说:“就是一个梦。”
桑落会意地拍拍他的肩:“端午了,回家好好歇歇再来。”
第56章 贵妇的面首
桑林生与桑子楠去张家待了三日才回到家中,父子俩疲惫不堪,睡了一整日,第二日起来恰巧就是端午。
桑落坐在院子里绑艾草,又摘了些粽叶淘了些糯米红枣捆粽子。
倪芳芳结了活,领了钱,就来寻桑落。见她一身水绿色的绸裙,不禁将她拉起来围着转了两圈,才问道:“发财了?”
“没有。”桑落坐回到杌子上,手抓了一把米,塞进粽叶,又填了两颗红枣,再盖上粽叶用草绳打了个结。
“你家莫星河送的?”倪芳芳冲她挤挤眼。
“不是。”桑落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前些日子帮了一人忙,弄脏了衣裳,那人就赔了我一件。”
倪芳芳坏笑着,耸耸眉毛:“有钱的男人。”
桑陆生在里屋听见,哼了一声。有钱没钱,他不知道,反正是半夜进了闺女的房,还把自己推倒在地。
倪芳芳碰碰她:“上次杨七郎之事,我还未谢你呢。”
若不是桑落发现杨七郎的病,她如何抽身?听说杨七郎如今为了一展雄风,夜夜宿在花楼之中。
治不好,他非良人。治好了,他更非良人。
倪芳芳从袖子里取出一朵小小的绒花,递到桑落眼前,三朵五色的花儿并在一起,花瓣柔软得令人心疼,缀着鹅黄的花蕊,煞是惹人怜爱。
指腹一抡,花儿转了好几圈:“喏,我给你做的。不许嫌不好!我挑了五色,正好端午,你戴着压五毒,配你的新裙子也合适。”
桑落甩掉手中的米,又在衣裳上擦水。
倪芳芳惊呼:“祖宗啊,你怎么能在这衣裳上擦手?你该把它供起来。”
她随手将花儿插在桑落发髻上,心疼地用手去抹平那裙子上的褶皱,捧着看了一阵,“哎呀呀,我走眼了!竟然是杭罗!我那个花儿算什么,你可是捞到大金主了!”
桑落想了想,颜如玉毕竟是太妃的面首,出手阔绰一些也是稀松平常。那晚他还叮嘱知树说不要买贵的,她便以为这个就是寻常的绸缎,看倪芳芳这表情,衣裳应该价值不菲。
“那人长得如何?可曾婚配?”
桑落仔细想了一下颜如玉的脸:“长得不差。”
至于婚配一事,着实不好说得太直白:“是贵妇的面首。”
倪芳芳嫌弃地“咦”了一声,撇撇嘴:难怪有钱。
“那你下次遇到他,价开高一些,给我也蹭一套杭罗的衣裙。我要粉色的,紫的也行。”
“什么紫的也行?”桑子楠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连忙穿衣出来看,一见到倪芳芳他暗道不好,今日多半是甩不掉了。
“女孩子说衣裳呢。”桑落站起来,拉着倪芳芳的手,“走吧,一起去看划龙舟去。”
桑子楠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见桑落头上戴着一朵绒花,以为她还记着晚上结绳之约,心中稍定。特地换了一件
墨绿的长衫与桑落相配。
三人出门往漠湖边去。
漠湖边垂柳依依,湖边小径上站满了人、
幼童的发髻上扎着五色丝绳,被举过头顶,骑在爹娘的脖子上,望着湖面上五色的龙舟咯咯笑着。
漠湖两侧宽敞平坦之处,皆已支满了凉棚,各家贵妇女眷们聚在棚下,扮得面若桃花,穿得争奇斗艳,戴得珠翠叮当。
倪芳芳踮起脚,艳羡地望了好一阵,没多久似乎想通什么,捂嘴笑了笑,附在桑落耳边低声道:“你猜为什么每年划龙舟都这么多贵妇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