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川接过药盒子,咧嘴嘿嘿一笑:“这有何难,我闻一下就知道了。”
他抱着盒子坐在树下分拣起来。
五味子与南五味子本就属于同一科的植物果实。味觉灵敏的人,能吃出其中区别来。可这一颗颗的,也不能挨个尝。李小川抓起一颗一颗的嗅,很快就将药分作两堆。
桑落分别拣来尝了,当真是不同的。她不禁暗暗称奇,蹲在一旁,仔细看着李小川的动作。
李小川也是个痴的,分毫不觉得旁边有个妙龄女子挨这么近有什么不妥。也忘了自己只是个学徒,桑落问他,他就答。
两人凑得近,这来来去去的学徒看了,都忍不住吃笑。
桑子楠听了动静,从前堂往后院来,正好看见桑落和李小川都快贴在一起了,又记起那夜在浮思阁里,桑落指名点姓地要李小川来帮忙,心中怒意更起。
他两步上前,将两人分拣开的药材胡乱揉做一团:“这是医馆,怎么由着你们在这里闹?桑落,你回家去!”
不等桑落回话,又转过头看向李小川:“没见你钻研医术,倒钻营起这些歪门邪道的来了,我这就跟我爹说,你也别当什么学徒了!”
李小川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分拣的药被他这么一搅和,心中也不免来气:“都是学徒,你不过仗着先生是你爹,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罢了!”
“学徒”二字,刺痛了桑子楠。他个子高,年纪也是学徒里最大的,桑落都可以坐堂了,他始终不曾出师,如今一个小小学徒也踩在自己头上,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一拳就挥了过去。
桑落拉也没拉住,反被那一拳带倒在地。
医馆里的人都围了过来。
桑落从地上扶起李小川,看他嘴角挂彩,不禁回过头怒道:“你要做什么?你把药弄混了,我俩替你分拣,难道还错了?”
桑林生闻声跑到院子里来,看着这一幕,大约明白是自己那个傻大儿因昨晚桑落那句话,心中有气没处撒。
“落丫头,家里的事没忙完,就去忙吧。李小川,你也回家去。这几日就不必来了。”
桑落想问一句“凭什么”,可这医馆本就是大伯开的,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抿抿唇,深深看了桑子楠一眼,默默走出医馆。刚一出门,就遇到阿水来了。
阿水远远就看见桑落,用力挥手:“桑大夫姐姐,我来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桑落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桑落提起精神,看了一眼伤,没有感染,愈合得极好。回头走进桑家医馆就可以拆线,可她不想再进去。回家替她拆线吗?算了,早上爹也怪怪的。
去找夏景程?上次琴娘就在那里缝的,东西也齐全。
她带着阿水刚要走,却又被人三步上前拦住了,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压着帽檐低声问:“你就是那个桑大夫?”
哪个?
桑落心想身后就是桑家医馆,里面才是桑大夫。
“那个——”那人声音更低了,像是对切口一样,说道:“难言之病切莫拖——”
阿水听见了,想着这句话她娘也说过,连忙接上暗号:“桑家奇药治沉疴。就是她,就是她!”
那人欣喜地想要上前:“我——”看看周围人来人往地,不好说出口。
桑落再明白不过了。
要找个僻静之处替他看诊,说不定还要脱了裤子触诊。这样的话,去夏家也不合适了,总不好在别人的医馆里做这些事。
还回漠湖边?那个医馆里的老内官似乎有些难缠,但位置却是极好的。药也随便自己拿。工具也趁手。
就是需要一个助手......
正巧李小川嘴角肿得老高,挎着包袱垂头丧气地从医馆出来。桑落朝他招招手:“跟我走不?看诊去。”
李小川怎么会不愿意。双眼放着光,一咧嘴,扯着伤口“嘶”了一声:“桑大夫去哪儿,我去哪儿!”
几人雇了一辆驴车,直直赶到漠湖边。
戴斗笠的人迟疑地看着那条僻静的小路:“这里会有医馆?”别是要把他卖了吧?
桑落回头看他一眼:“你不值钱的。”
戴斗笠的人噎了噎,压着帽檐跟着走了几百步,竟真看见一间医馆,这样偏僻之处,荒无人烟,何来病患呢?他走近一看,那门楣上的招牌虽斜斜挂着,但“丹溪堂”三个字笔锋遒劲,竟有大家风范。
那人不禁啧啧称奇。
桑落上前敲敲门,很快门开了一条缝,只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来窥探,一看到桑落,就想起端午那日,她说自己吃多少药都“不行”。白眉毛立刻拧到一起,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好在桑落眼疾手快,顶住了门:“老人家,行个方便。我们会给钱的。”
阿水个子小,一下子就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小嘴甜滋滋,眼睛笑眯眯:“老爷爷,我们又来了。”
第80章 有米有媳妇
白发老翁记起这个小丫头来。
端午那日她额头磕破一个大口子,就是那个桑大夫给缝的。用的是蚕丝线不稀奇,可打结的手法着实不同,那伤口缝得又快又整齐,他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他背着手盯着阿水额头上的伤看了又看,这伤口长得当真——漂亮。
阿水指着脑袋:“看,我的伤一点都不疼了。桑大夫姐姐说今天要拆线。”
又是大夫,又是姐姐的,她喊得也利索。
阿水拍拍腰间的荷包:“我爹娘让我带银钱了。”
白发老翁不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又躺在石榴树下的凉椅上,摇着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治死了,可跟我没关系!”
“多谢老人家。”
阿水额头拆线很容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彻底拆干净了。
桑落开了一个外用的方子,让李小川去药柜抓药,再照着药柜旁标注的价格算好,交给阿水。
阿水好奇心重,拿了药也不舍得走,还想再跟着桑落看病。偏偏那戴着斗笠的男子一直站在院中,背着手不肯面对他们。
桑落示意那人进到内堂,又让李小川守在外面。
那人进了内堂,将门关严实后才肯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看不清容貌,却是个颇有男儿气概的人。
两人隔着桌案坐下来。桑落开口问道:“
你哪里不舒服?”
那人咽了咽唾沫,拿捏了很久的措辞,才说:“桑大夫,我想、想生孩子。”
桑落审视了他一阵,只觉得胡子丛中的双眼满是窘迫:“多大了?成家了吗?”
那人点点头:“三十二了。”
“成家多少年?一直没生?”
“二十四岁才成家。”那人越说,头埋得越低,“一直没有。”
络腮胡,毛发浓厚,说明雄性激素不算太弱。眼睛黑白分明,身体看起来也算强健,没有病孱之相。声音清晰浑厚,喉结发育正常,手掌红润结实。
不像是一个天生不足之人。
桑落让他坐好,拉开门问:“老人家,可有手衣和白布蒙口鼻?”
白发老翁哼了一声,在凉椅上翻了个身,不准备理睬她。
李小川很有眼力见,去寻了一圈,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见晾晒的手衣等物,取下来嗅了嗅,递了过去:“桑大夫,这些都用药煮过,只是有人戴着它吃了——”
他有些迟疑,仔细嗅了嗅,又道:“好像吃了山楂。”
话音一落,白发老翁一下子从凉椅上坐了起来,看着李小川:“你说什么?”
“山楂。”
桑落接过手衣,也嗅了嗅,虽然不如李小川,但她懂药:“应该不是吃了山楂,而是在煮手衣的汤中加了山楂。”
白发老翁老迈的眼珠直直盯着李小川,再看向内堂门边一脸严肃地桑落。这两个年轻的娃娃,有些意思。
很有些意思。
桑落关上门,戴上手衣,又用白布掩面:“来,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那男子应是打听过,这个女桑大夫给人看病,都要亲自上手摸一摸。天人交战了很久,才撩起衣裳,褪去裤子,露出亵裤。
他死死攥着亵裤,看向桑落:“桑大夫,你不会——”
桑落白布掩面,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严肃地看着他:“你的那处,在我眼里,跟你的手指、鼻子、耳朵无异。就是一坨肉而已。”
她第一次上临床看到活男人的那处时,还是个女学生。也不知是不是福尔马林泡过的大体老师看多了。那些活人的肉身在她看来,跟大体老师的也并无区别。
唯独四年前看到颜如玉时,才察觉了人与人的不同。
粉色,匀称,真干净。跟买来的解剖模具一样。
桑落察觉到自己走神,眨眨眼看向褪去亵裤的男子,不禁暗暗骂自己又说错话了。
这个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从大腿到下腹,再到胸口,有一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