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恰好划过他的腿间。
他竟是无根之人。
附件还在,所以他毛发声音都没有变化。
他刚才说什么?要生孩子?
有米有媳妇,可没灶啊。
那人害怕吓着她,用手去遮掩那些刀疤,桑落却一抬手,挡住他的动作,声音平淡,却又带着几分温和:“伤怎么回事?”
“我十四岁就进了吕家军。”
一说这个,男子有些得意。当今太妃姓吕,她父兄的吕家军异军突起,可谓是所向披靡,大荔国弱民衰,遇到吕家军,节节溃败。
“跟着吕大将军打了两年。就那时受的伤。”男子想起那情形浑身的不自在,用衣裳盖住身体,才又比划着道,“这么大一把刀,横着砍在我肚皮上,我向后一躺,上半身躲得及时,就是腿慢了些。”
桑落明白了。
战争何其残酷,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断胳膊断腿的大有人在。他活着,还四肢健全,还能多求什么呢?
这样的人如何能娶妻?这不是娶回来供着,让人守活寡吗?桑落坐回到桌案边,声音渐渐冷下来:“你知道生孩子要什么吧?”
他又不是属壁虎的,切断了还能再长。
男子坐起来穿好衣裳,仍旧低垂着头:“我是家中独苗,家里都不知道我伤了根本,非要我娶妻。我执拗不过,只能从了。这么多年,家妻无所出,我爹娘也甚是着急,我都好歹顶过去了。”
狗男人!都这样了还娶什么妻!桑落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面上仍云淡风轻。
“这半年,我爹身子不好,只怕是......”他顿了顿,又说,“我爹娘隐约猜出是我的问题,想说要不就借、借、借个种。”
桑落皱紧了眉,犀利地看向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你妻子同意了?”
“她是坚决不同意的。说是宁死不做这样的事。”他摇摇头,“我提过和离,她又不肯。我不想耽误她,可她说宁可过继一个孩子,也不要和离。”
古代女子对从一而终怎么就这么执拗?
一辈子三万天,睡着一半,又迷迷糊糊一小半,也就剩下一万天,吃饭如厕洗衣,再用去一小半,只剩下八千日。
只为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念头活着?
桑落每每听到谁家妇人宁死不二嫁,就觉得替她们窝火。
语气也连带着不怎么客气:“明日,你带她来,我在这里等着她。”
她倒要好好说说。好好一个女子,又不是换个男人不能活。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只是没想到,到了第二日,事情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第81章 都是狗东西
第二日天格外闷热。
一大早,丹溪堂里的知了也叫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白发老翁只穿了一件泛黄的露臂褂子,光着脚丫蹲在青石板台阶上,就着一根咸菜喝稀粥。他不舍得咬那咸菜帮子,只捏着那根咸菜,把一头放进嘴里嗦了一口味儿,立刻扭头喝一大口粥。
唏哩呼噜,一直喝到碗底朝天。
打个饱嗝,放下碗,被院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身子一歪,左手捏着咸菜,右手端着碗,心中立刻权衡出了主次。
啪嗒,碗摔成几瓣,咸菜还捏在手中。
桑落与李小川连忙上前去搀扶。
老翁紧紧捏着咸菜,站了起来,皱眉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李小川看他宝贝咸菜的样子,十分不解:“老人家,这根咸菜是救过你的命吗?”
“你们小娃娃懂个屁,盐多贵?这东西一根,可以吃上一年。”老翁白他一眼,寻了一张油纸将咸菜仔细包起来,又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真把这里当你们自己的医馆了?”
桑落再次仔细打量起这医馆来。这几次来,一个病患都没看见,连称药的秤也积了灰,可见生意何等惨淡:“老人家,你的医馆闲着,何不租借给我?你还可以在这里住着,我只是每日在这里看诊。”
白发老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租!不租!”
桑落示意李小川将地上碎掉的瓷片捡起来拿去扔掉,再悄声对着老翁询问:“老大人,可是前朝的内廷医官?”
内廷医官属于太医局,平日给没有品级位份的内官和宫女看诊,因担心在宫内做出逾矩之事,故而历来内廷医官都是挑选内官担任,地位等级太低,也不分什么门科,只学一学粗浅的医术,就上手看诊了。
此话一出,那老翁脸色都变了:“你、你胡说!我跟他们没关系!”
“哦,算我猜错了。”桑落又想到什么,继续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桑家奇方是什么?”
“不想!不想!”老翁捂着耳朵表示蛤蟆念经,不听不听。反正他听了也用不着。
桑落不信他不想知道。
学医之人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糊口,比如堂兄。另一种是为了执念,比如夏景程。
这个老翁应是后者。平日对银钱毫不上心,给他银子他也爱答不理,躺在躺椅上懒得动一下。但上次给阿水缝伤口时,他就好奇得紧,凑过来看了又看。
“今日就约了就算了,”老翁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明日,再不可来了!”
他没听见桑落的反应,坐在凉椅上,又望向桑落:“听见没有?”
“听见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马蹄声。
桑落去开门,只见来了一驾驴车。昨日那个络腮胡男子仍旧戴着斗笠,坐在车前,勒住毛驴将车停稳。再搬下踏脚凳子,掀开碎花布的车帘:“娘子,到了。”
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搭在男子手腕上,躬身走出来。
戴着幂笠看不出容貌,只觉得那身姿柔弱,是个娇
生惯养的女子。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下了地,两人快步进了丹溪堂,桑落上了门闩,才道:“两位里面请。”
李小川这次准备得齐全,将文房四宝、手衣、烈酒、掩面的布,都一一端进了屋中,再退了出来。
桑落对络腮胡男子道:“你也出去。”
关上内堂的门,那女子才摘了幂笠,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也打量着桑落,最后目光落到那一桌子的工具上,不禁惊叹道:“你当真是大夫?”
“是。”
“我还以为——”女子顿了顿,没有说出口。
桑落看她一眼:“以为什么?”
“没什么。”女子坐在屋内,一动也不动,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主动开口说话,“你替他瞧过病了?”
桑落点头:“昨日看过了。”
“如果他是托你来劝我和离的,不妨趁早收了这个心思。”那女子下巴一扬,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女子似乎对自己的相公了如指掌:“我猜他也跟你说过,要借种的事吧?”
桑落神色淡漠:“他也说过,你不愿意。”
“对,我宁死不肯。我这辈子只跟他一个人。”
桑落沉默不语。
古代女子嫁一夫,终生不换,美其名曰贞洁。殊不知忠诚、贞操、纯洁,都是男人对女人的奴役。
他伤成那样,还要坚持娶妻,把女人困在后宅一辈子,无法生育还咬着牙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男人当真都是狗东西!可这些女人还要心甘情愿被奴役,被束缚,还引以为傲。
说起来,颜如玉也是狗东西!
穿越四年,她活得何其艰难。为了当一个大夫,甚至要女扮男装。被拆穿自己身份,还要罚抄《女戒》、甚至去绣坊做劳役。
前几日爹提她的婚事,一想到若嫁了人,也要跟这些古人一样主动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她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今日又听到女子说得如此坚决,桑落只觉得心中冒出一团熊熊烈火,恨不得烧了这些古人的脑子。
她回过神:“可他毕竟是残缺之人。你没想过后半辈子如何过吗?”
那女子闻言笑了,言语之间多少有些轻慢:“你多大了?”
“十六。”虚岁。
“可有如意郎君?”
桑落摇摇头:“男人都是狗东西。”
那女子竟捂着嘴笑起来:“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听的话,跟着大人学学舌也就罢了,怎么还在这里充大夫?”
她站起身来,准备戴上幂笠走出去:“算了,就当出门游湖了。”
桑落也站起来:“我兴许能让他有后。”
女子戴幂笠的手微微一滞,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望进桑落的眼里,试图分辨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的又有几分真切:“当真?”
“夫人可能还不清楚,我本是刀儿匠出身,男人的身子能不能用,我一眼便知。”
女子想起来了。前些日跟一些官眷们吃茶,有人说有个刀儿匠出身的桑大夫,在男病上有奇方。说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