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兴许什么?”
“需要——切一刀。”像杨七郎那样。
这三个字,让柯老四浑身一颤,几十年的伤口都复发似的疼起来。
切一刀?
公子岂不是变成母子了?
他的白眉扭到一起,眼皮子皱在一起:“不用,不用,肯定不用。”
两人也没什么分歧,当即就拟了文书,按下手印。
桑落因惦记着给小内官交货的事,赶回家中,桑陆生正巧在家,父女俩相顾无言,只默默做着各自的事,气氛总是有些凝滞。
好在那小内官很快来了,见到蜡像不由感叹:“当真是好东西!咱家将来也来预定一个。”
反正多做了几个,桑落取出一个要送他。
那小内官却推辞了,将银票按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桑落:“现在咱家用不着,将来等咱家飞黄腾达了,就来定做一个金的,再镶上各式宝石。那才威风!”
就像缺了牙的人,要镶一颗金牙,断指的人,要套一个金义指。
似是在说,他们有如今的富贵荣华,皆因舍弃了血肉。
又似在说,所有舍弃的、残缺的,皆能用金银弥补。
不知怎的,桑落想起贺飞和孙茹的身体。
竟觉得,他们之间的,算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真情。
桑落不是一个特别懂情爱的人。
穿越前,她是寒门学子,埋头苦读考入医学院,课余勤工俭学,甚至人体器官模型都是她自己雕的。工作之后在泌尿外科,除了手术台就是门诊病房,男人在她眼里,不是病人就是大体老师。
她是很庆幸穿到桑陆生家中的。专业对口,又少了古人对女子的那些桎梏,还可以施展所学所长。
可惜年岁一到,还是要谈婚论嫁。
昨晚躺在丹溪堂睡不着时,她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她不能怪桑陆生,甚至也不能怪倪芳芳。
她不埋怨任何人,但也不指望任何人。
他们是古人。
她不是。
接下来的几日,她都避着桑陆生,悄悄将屋内的瓶瓶罐罐,化整为零,一点点地搬到了丹溪堂。
李小川自从与桑子楠在医馆里起了冲突,便再未去过桑家医馆。夏景程又得了家中长辈的允准。故而桑落一召唤,这两人便立刻来了。三人齐心协力地将丹溪堂前厅、内堂以及药柜、灶房都收拾了出来。
柯老四原以为她只是来坐堂,摆把椅子就行了。哪里想到她竟搬家似的,高高低低堆了大半个院子的东西。
很多东西是李小川和夏景程也不曾见过的。三个老少爷们儿凑在一起,六只眼珠齐齐盯着那些玩意儿。
当真是开眼界了!
李小川从未见过人体蜡像。肠肠肚肚的,怎么就放得这么规矩?和先生医馆里画的不太一样。好像还可以一个一个地取出来?他伸出手去摸那片肝脏,猝不及防地,被人打了一下手。
“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柯老四说道,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大的小人的心肝脾
肺全都取了出来,十分精致!每个脏器后面都带着一根短针,方便固定。
“竟是这样......”李小川捏着细针,将那颗蜡制的心脏凑到眼前,之前在桑家医馆,跟着桑林生学了三年诊脉,疡门却极少涉猎。他看过不少书,《外台秘要》背得滚瓜烂熟,熟读对疮、疖、痈、疽等病的诊治古方,却从未没摸过人的内脏。
“这是肝脏。肝脏可以粗略分为肝左叶和肝右叶,一共八段......”桑落走过来,手指点着那蜡像,“这是胆总管,胆囊......你们可以拿去玩儿。”
玩儿?
三人面面相觑。这东西多精贵!得切开多少人的肚皮才能做出来,就随便玩儿?
他们震惊的表情,落入桑落眼中,变成了难以启齿,她想了想明白了:“你们若喜欢,我得空做几个送你们。”
“桑大夫,您做的?”夏景程更吃惊了。
“对。”桑落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各色小药罐,又仰起头来看他们仨,“你们熟练了,也能做出来。”
熟练?
也不知要杀多少人才能熟练到自己做?
疡医练手通常都是去乱葬岗。那里都是无人认领的尸首。夏景程去过一次。尸臭熏天,回来之后,浑身的臭味洗了多少次都洗不掉。
“这个又是什么?”柯老四抓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四个沙袋。
“硬度参照物。”她走过来,依次戳着,“一级最柔软、二级、三级、还有这个四级,其实不需要它,只要摸着跟你们额头一样的强度就是健康的。”
李小川和夏景程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这东西他用不着,柯老四眼皮子一抽,幽幽地将那盒子放下,又拿起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横着挖了一排从小到大的圆洞。
他将眼睛对准其中一个圆洞,望向桑落,眨巴眨巴耷拉着眼皮的眼睛:“这又是什么”
桑落取过来:“这个是测量尺,我还没用过。”
偏偏柯老四还没明白:“测量什么的?”
手指头吗?
桑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你猜?”
柯老四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幼年就净了身,看着最大的孔洞不禁问道:“还有这样的?”
桑落还未答话,夏景程就抢先说出口:“传闻,玉公子就是这样......”
第88章 她的好心情
桑落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柯老四却率先急了。
颜如玉的“威名”也不知是怎么传起来的!造谣的人又没见过,定是看他容貌好,心生嫉妒,给他安了一个这样的器物。
简直可恶至极!
“什么玉公子?那可是绣衣指挥使,也是你们可以编排的?!仔细他知道了,将你们脑袋砍了!”
柯老四将东西一放,看着三个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
晏家男女容貌出众,但无人以色闻名天下。有晏掣那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也有晏皇后那样母仪天下的贤人。
公子有绝世才智,偏偏得了这样的污名。柯老四甚至能想到,将来史官写到“晏珩传”时,定然会像写嫪毐那样:
“大阴人晏珩,时纵倡乐,玉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妃闻之,以啗太妃......”
史官也没见过嫪毐,以阴关桐轮而行,都是听世人混说的。可晏家世代清明,绝不能以此留于青史!
桑落站在一旁,喃喃问道:“男人都应该以此为傲吧?怎么会来砍头?”
柯老四觉得女人不会懂这个,却又不能说晏家那些来龙去脉,只得说道:“天底下的男子,会以此为傲,却不想以此为业。谁当了指挥使,还想被人说他靠着色相坐上那个位置的?”
桑落觉得男人的身体很容易懂,但男人的心真难懂。
面子也要,里子也要。里子和面子还不能是同一个。
她有些后怕。
自己当年那些话,竟传得如此之广,还有鼻子有眼的,以颜如玉的权势,一直忍住没有杀自己,当真是慈悲。
又或者,自己对他有用?
仲夏的风又热又闷,扑到身上浑身粘粘的,有什么东西落在头顶,用手一摸,竟是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待石榴花快谢完的时候,孙茹和贺飞遣人送来了消息,丹溪堂内也做好了准备。
贺飞还是戴着斗笠驾着驴车,亲自搀着孙茹进了丹溪堂。
柯老四是极不愿意见贺飞的,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对他动手了。如今改朝换代,不能贸然行刺,否则公子白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
故而一见贺飞夫妻下车,柯老四早早就溜到树下打瞌睡去了。
内堂被分作了两个房间,孙茹在里面,贺飞在外间。
桑落带着夏景程和李小川站在外间榻边,白布掩面,手上裹了好几层煮过的羊肠,李小川站在一旁,举着一幅画,解释起来:“一会儿,我们要从这里探进去进行按压,若有酥胀感就要跟我们讲。”
贺飞说不出的别扭,上次不过是摸了摸看了看,这次完全不一样,那个图,他约莫能猜出是什么,脸涨得通红。
怎么能从那里......
桑落十分坦然,宽慰道:“别怕,这只是常规检查。”
说罢,她朝身边两人点点头:“我教过你们手法,来,夏大夫,你试试。”
柯老四坐在园子里,听着内堂的动静,一直没有声音,他的心痒痒的。偏偏门关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见。
也不知夏大夫作了什么,贺飞喊了一声“轻点!”
夏景程突然欣喜地道:“摸到了!”
桑落仿佛又回到过去带学生的时光,声音十分严厉:“喊什么?仔细感受位置、形状,质地、大小。”
突然贺飞闷哼了好几声。
“好了,你穿上衣裳,跟我进屋。”桑落道,“李小川、夏大夫,你俩去外面等着吧。”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