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尸臭。麦粒牵着饿得走不动路的小黄豆,寻找那些垮塌后被烟熏黑的墙石——这些曾是灶房,总能翻出点粮食。看到大街上竟有人偷摸交换孩子,麦粒吓得赶紧带着小黄豆把翻出的粮食藏在垮塌的石头下,打算等天黑没人注意时再来取。
傍晚,麦粒取回藏好的粮食装进布袋,藏在捡来的破被子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去,腐烂的尸体恶臭熏天,这地方不能再待了。麦粒想着自己是乞丐,不如打听着去京城皇城根下要饭。
还没动身,就有捂了口鼻的小吏敲锣宣告:京城已关闭城门,让大家往辽东逃荒。
麦粒只好带着小黄豆随着人群向辽东涌去。途经越州,路上也全是逃荒的灾民。麦粒只能等到晚上,拾些柴火装作煮野菜,偷偷在瓦罐里煮点从别人垮塌灶台下翻出的玉米面糊糊。
小黄豆最初看到路上有人锅里煮着“两脚羊”,吓得脸色惨白。后来天天见着这惨状,只能紧紧跟在拿着刀的麦粒身边,寸步不离。
辽东边境,王爷的斥候飞奔回城禀报宣王:沂州人相食,越州十室九瘟,朝廷不赈灾,京城紧闭城门,朝廷竟驱赶几个州的灾民来辽东逃荒!眼下上万灾民已在越州官道上集结,待汇合宁州灾民,恐超十万人!国舅爷率领的大军为避灾民怕染上时疫,已绕道退往西北。
宣王冷笑:“想把灾民引到辽东,搅乱辽东,国舅爷就不必费力征兵来打了。”随即下令,“在距辽东三百里处,挖五道壕沟!沟深两丈!再竖上牌子:凡过界者,就地射杀!”
九月中,麦粒背着被瘟疫折磨得滚烫的小黄豆,翻越最后一道山梁时,辽东城墙已遥遥在望。二十几万灾民如潮水般涌向辽东。紧邻辽东的博县百姓惊慌失措,纷纷带上刚收的粮食、家当,蜂拥逃向辽东城门。七万博县百姓跪在城门外,哭求王爷收留,愿做辽东子民。
宣王看向巡抚周叔。周叔凝重道:“王爷,博县未遭地动,百姓刚收完粮,他们来辽东我们无需供给口粮。辽东地广人稀,多些人口本是好事。只是须派士兵看押,将他们全部分散落户,以防聚众生乱。至于那些灾民……就让他们留在博县吧。”周叔自己出身灾民,想给灾民留条活路。他深知,若灾民靠近辽东带了时疫,王爷定会下令射杀甚至火烧。
博县百姓见城门大开,争抢着涌入城内。宣王站在城楼,待博县百姓悉数进城后,冷然下令:“关城门!”
灾民群中,小黄豆烧得滚烫,脖颈的红斑渗着脓血,气若游丝:“哥……我想喝玉米糊……”
麦粒攥紧从死尸身上扒下的钱袋,里面铜钱叮当作响。可此刻,有钱也买不到粮了。
“到了辽东……就有吃的了……”麦粒哑声安抚着小黄豆,望向那紧闭的、高耸的辽东城门。
第274章往生
博县来的七万百姓,被周叔全部分散安置到九个县。眼下已是九月中,分地后还有一个半月的开荒时间,明年开春就能种上庄稼。
当大批灾民逃到博县时,发现整个县城已空无一人。不少壮年和家族人多的灾民开始争抢县城的青砖瓦房。麦粒一看这情形,咬了咬牙,挎着那床破棉被,背起小黄豆就往靠近山脚的偏僻地方走。
走到天黑,经过一个荒村时,他看到一座破败的房屋,实在累得不行,便决定在此歇脚。灶房里的锅已被搬走,但墙角堆着一大捆柴火。整个小村庄的百姓都逃光了,此刻,这座依山的小村庄里,只剩下麦粒和小黄豆两个人。
麦粒在灶房角落翻出一个豁了口的瓦罐,从棉被里藏的粮食中抓出两把绿豆。屋檐下的水缸里还有干净的水,看来这家人是在难民潮逼近博县时才匆匆逃走的。麦粒在灶房空地点燃火堆,把小黄豆挪到火边烤火,驱散身上的寒气。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破屋。豁口瓦罐里的绿豆在沸水中翻滚。小黄豆虚弱地靠着麦粒:“大哥,这地方真好……今晚把豆子煮烂一点吧,我肚子成日里都胀得难受。”
麦粒揉了揉小黄豆脏兮兮的头发,温声道:“嗯,今晚不怕有人来抢,柴火有的是,大哥保准给你煮得烂糊糊的。”
小黄豆看着泥块剥落、坑坑洼洼的墙壁,小声道:“要是……要是这房子是我们的就好了……大哥就不用再背着我逃了……”
麦粒叹了口气:“缓过劲儿来,咱还得想法子去辽东。你看这天马上就冷了,县里的百姓把粮食家当都带走了。这里靠近辽东,寒冬漫长,得等到明年三月底土地才化冻。现在才九月,还有大半年呢。这么多人挤在这个空县里,天寒地冻的,吃啥?”
小黄豆眼睛木然地盯着火光。吃啥?当然只有吃人了。他看着麦粒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身子骨:“大哥,要是……要是没有别的难民找到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就在院子里种菜、种粮……你越来越大了,当乞丐……人家都不愿扔东西给你吃了……”
麦粒低头看着脚上快要磨穿的破布鞋,心里发涩。他何尝不想有个这样能遮风挡雨的破屋子?能在院子里种点东西,不用再讨饭,不用再被人骂“懒骨头”。可是……就算他真种出了东西,也难保不被后来找到这里的难民抢走。
小黄豆声音更微弱了:“大哥……你就把这房子占了吧……要是有难民来……你就藏起来……我出去……他们看我流脓流血的样子……都不敢吃我……”
麦粒轻轻拍了拍小黄豆的肩膀:“快闭眼睡会儿,豆子我多煮一阵,煮烂些。还早呢,煮好了叫你。”
很快,虚弱的小黄豆在温暖的火堆旁沉沉睡去。麦粒看着他身上脓疮渗出的带血脓液,粘在满是污泥黑灰的破衣烂衫上,心里发急。他盘算着:等小黄豆吃饱后,得用瓦罐烧热水,兑在水缸里,把他俩都洗干净,换上路上从废墟里翻出来的还算完整的衣衫。得收拾得人模人样些,才好去辽东找大夫。别人染上时疫一两天就死了,小黄豆拖了这些天还没事,或许还有救?脏兮兮臭烘烘的,哪个大夫肯给瞧?再说,他怀里还藏着在沂州死人身上翻出来的银子——做乞丐的,对街坊四邻的家底最清楚不过。他得趁着别人不敢往辽东闯的时候,去看看那壕沟到底有没有法子能过去。
等到绿豆都爆开了花,粥汤变得浓稠,麦粒轻轻拍醒小黄豆。他用柴草裹住滚烫的瓦罐,端到地上晾着。翻出贴身藏着的盐布包,小心捏了点盐撒进粥里。等粥不那么烫了,他找出两人的破碗,先给自己倒了大半碗,把罐底最浓稠的粥倒给了小黄豆。小黄豆捧着碗,几乎不换气地就把一碗热粥喝光了。看着他满足的样子,麦粒心疼的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
吃完粥,麦粒拿着碗去水缸边打水清洗。借着灶房透出的火光,他惊喜地发现破门框顶上悬着一大束干艾草——想必是端午时挂上忘了取下的。他赶紧把艾草取下来,用水冲洗干净,掰断放进盛满水的瓦罐里熬煮。本想找个木盆,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无奈,只得把烧开的艾草水倒进水缸里,伸手一试,水还是凉的。他又从水缸打水烧开再倒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水缸里的艾草水终于有了些烫手的感觉。麦粒脱掉小黄豆那身破烂粘腻的衣服,小心地把他抱进水缸。小黄豆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大哥……我都不记得用热水洗过澡了……从前都是夏天跳河里洗……”
麦粒也挤出一丝笑:“热水当然舒服,要不有钱人家都烧水洗?”他说着,又走进灶房,用碗盛了半碗冷灶里的柴灰。他把小黄豆的头轻轻托出缸沿,让他闭上眼睛,用柴灰仔细地搓洗他油腻打结的头发,搓了好几遍,直到摸上去有些发涩了,才又让小黄豆泡回水里。
泡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小黄豆一直没出声。麦粒心猛地一沉,慌忙喊道:“小黄豆!小黄豆!”
小黄豆悠悠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道:“大哥……这艾草水泡着……太舒服了……我困……”麦粒听到他还能说话,悬着的心才放下。感觉水温降了不少,他把小黄豆抱出来,直接用那床厚棉被裹住,想把他放在灶房暖和处。小黄豆却迷糊地嘟囔:“大哥……我不想睡墙角……我想睡一次床上……”
麦粒应了一声,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当火把,抱着小黄豆走进隔壁屋子。果然找到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床。他轻轻把小黄豆放在床上,自己也很想去水缸里泡一泡,洗掉一身污秽。可又怕小黄豆身上的脓血污染了水,万一自己也染上时疫,谁来照顾小黄豆?他强忍住了这个念头。回到灶房,他把火堆里没烧尽的木棍抽出来扔到院子里,确保安全。然后又摸黑给小黄豆套上了一身从沂州废墟里翻出来的、还算干净没有补丁的棉布衣衫。
小黄豆满足地躺在干燥厚实的草铺上,盖着被子,高兴地对麦粒道:“今儿……真舒服……豆粥烂糊……艾草水洗得舒服……臭味都没了……躺床上……能躺平了睡觉……也舒服……我穿上这身衣衫……咱不说……没人知道我是小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