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周叔是急着赶路,又一天未进食,再加上思念她娘,一下累倒了。
厨房的人禀报粥已经熬好了,配了爽口小菜。小桃亲自端了去,伺候周叔用饭。周叔不想小桃一家替他担忧,强撑吃完了一碗粥,笑道:“喝了粥果真舒服多了,刚才你们不送饭食来,我都要睡着了。”怕小桃、水生给他找大夫,一进别人家门就叫大夫不大好,周叔道:“小桃、水生,你们别给我叫大夫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免得大夫来了又把我折腾醒。小桃快去吃你们的饭,你还得照看昊昀。我这几天都没睡好,你们别来看我扰醒我,有事明天再说。”
“那周叔,您歇着吧,有事喊一声,外间有人的。”小桃替周叔掖好被角,轻声说道。油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周叔疲惫的脸上,老树皮似的皱纹和浓重的倦意让她心疼不已。
外间,水生俯在小桃耳边低声道:“我今晚在外间守着。”要不小桃怕会夜里担忧得翻来覆去难入眠。小桃点点头。周叔不让请大夫,那就只有明早请了来。水生对守夜伺候的人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让小厮出去,他来守。他轻轻躺在了外间小榻上。
周叔躺在床上,听到小桃夫妻出去了,闭上眼,只觉身子疲惫得像身上压了一堆稻谷,手脚都陷进谷堆里拔不出来。仿似梦中,他飘回了那冰冷的石碑前。言秋不知怎的站在坟前,笑容温婉,仿佛就在眼前。他上前想拥着她,不知怎的人又不见了。他却又似清醒了,想起她最后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地对他说“遇到你才觉得真正还活着,活的有欢喜”时的样子;想起她努力咽下喉头冒出的血,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自己那撕心裂肺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想起这些年,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坐在书桌旁,一坐就是半夜,回忆着他们逃荒路上心意相通,想起他要去京城和她告别时,她在白月湾小院的灶房水缸旁拿着水瓢悲伤的样子……
这一夜,周叔睡得极不安稳。梦境混乱交织:一会儿是白月湾阳光灿烂的小院,言秋在灶间忙碌,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一会儿是风雪弥漫的边境战场,刀光剑影,喊杀震天;一会儿又变成了那座孤坟,枯黄的玉兰树叶风中摇曳,墓碑冰冷刺骨,无论他如何呼喊,言秋身影都是时隐时现……“言秋……”他急得喊道。惊醒时,窗外天色微明,他浑身冷汗,心口闷痛得厉害,急促地喘息着。
“周叔?”外间守夜的水生立刻警觉地起身,推门进去,看到周叔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大惊失色,“周叔!您怎的了?可是不舒服?”
早起想给周叔安排饭食的小桃,听到周叔醒了,忙在门口喊了声:“水生?”
水生急道:“小桃快进来!”看到周叔的样子,小桃急得哭道:“周叔!您别吓我们!”赶紧吩咐,“明燕!快去请大夫!快!”
水生则扶住周叔,让他靠坐在床头,轻轻地帮周叔顺着气,脸上满是焦急:“小桃快让人沏碗参汤来!”
等参汤沏好后,周叔喘息着,借着小桃手喝了几口参汤。参汤的苦味和甘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那阵令人窒息的闷痛才稍稍缓解,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脸色依旧灰败,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
小桃用温热的帕子仔细地替周叔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轻柔,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从未见过周叔如此虚弱的样子。这么些年,周叔一直是像山一样沉稳可靠,是她们几家的主心骨,即使当年在大理寺狱中,也未曾失却那份儒雅从容。可如今,仿佛一夜之间就失了精气神。
“周叔……您……”小桃哽咽着,说不下去。
周叔虚弱地摆摆手,声音嘶哑:“上了年纪……不碍事……吓着你们了。”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更加疲惫不堪。
小桃抹了把泪,不容置疑地道:“周叔,这次无论如何,您得多住些日子,好好让大夫看看,调养一下身子再走!边境那边,我这就让水生写信给王爷,向王爷告个假!王爷定会允了的!您这样赶路,太危险了!”想起周叔昨晚刚来时踉跄虚浮的脚步和差点摔倒的样子,心有余悸。
周叔看着水生和小桃担忧焦急的样子,看着站在后面的有根红着眼眶,再想到自己方才那几乎窒息的感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确实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他还得再撑几年才行,让怀庆和水生再老练点。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很快,明燕请来了沂州城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大夫。大夫仔细地为周叔诊了脉,又询问了病史和近况。诊脉的时间很长,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夫?”小桃紧张地问。
老大夫收回手,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这位大人,恕老朽直言。您这心脉,耗损过甚!脉象沉细无力,这是心气严重不足,心血瘀滞之象。观您面色,晦暗少华,气息短促,神疲乏力,皆是心脾两虚、气血大亏之征。想必是常年忧思劳碌,积重难返,加上近日奔波劳累,以至心气浮动,险象环生。”
大夫的话让小桃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水生和有根也一脸沉重。
“大夫,那……那该如何调理?可有大碍?”水生急切地问道。
老大夫沉吟道:“眼下首要的是静养!务必放下一切思虑,安心静卧,万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能再长途跋涉。我先开几剂汤药,以益气养心、辅以安神定志之品。若能安心静养月余,或可稳住病情,略有起色。但……”他顿了顿,看着周叔,“大人,此乃沉疴,非朝夕可愈。日后务必要戒了忧思,更要避免劳累受寒。否则……恐对寿延有碍。”
小桃脸色煞白,水生赶紧扶住她。周叔听着大夫的诊断,神情却异常平静。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些年,景宇的病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边境的军务繁重紧张,加上对言秋刻骨的思念日夜煎熬,他的心力早已透支了。这次紧赶来了沂州,把他的病都带出来了。
“有劳大夫了。”周叔有些虚弱地道谢。
送走大夫,小桃强打起精神,指挥明燕熬药、准备清淡滋补的饮食。有根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周叔床边。
边境的宣王接到谢大人的信,赶紧招了叶太医来,叹气道:“周大人可得千万好起来!本王缺的就是周大人这样的能人!难道是天不助我?”
叶太医安慰道:“周大人就是年岁上来了,他儿子的心疾让他忧思。再说边境大事,王爷要带兵打仗,其他的政事都得他操劳。这次病带出来也好,让他好好静养就是。若不然突然倒了,王爷没人可用。”
王爷凝重道:“叶太医帮我走一趟沂州?”
叶太医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他的任务是看顾好王爷的身子。周大人这种病情需要的是调养,又不是他去了就能病除。对王爷道:“老朽去了,周大人也是要静养。”这意思就是和王爷说他不去了。
王爷纠结了一番,点了点头。他不一样,他有事只能让叶太医疗治,旁的大夫他可不敢冒险。万一被国舅爷收买了,一副药就能要他命。叶太医自然不能离开边境。想赏点啥名贵滋补的药材给周大人,他如今也没有,人参还是谢大人给的年礼,周大人不缺。只能自己亲自写了封信,让周大人只管在沂州静养。
接下来的日子,周叔被小桃和水生留在了沂州院子里静养。被小桃一家精心照料。每日按时服药,饮食也极其精细清淡。小桃变着花样地炖各种滋补的汤羹,只盼着能多给周叔补回一分元气。
婉宁趁着叔祖父身体好的时候,装作在爹爹书房随意乱翻到的《资治通鉴》,让叔祖父讲给她听听书上说的啥。周叔也愿意宠着孩子,没事的时候讲给婉宁听听。看婉宁像在听天书似的,笑道:“帝王权谋术,你听这些做甚?”
婉宁狡黠笑道:“我听这书像天书,就是陪叔祖父啊!我听不懂不要紧,叔祖父能打发时间就行。我倒是能听懂《幼学琼林》,这种几岁孩童读的书,叔祖父愿意讲么?”
水生娘听不懂书,但是她想只要是书,让孙女听听总没错处。人周兄弟是巡抚大人又是榜眼,孙女难得有机会听她叔祖父讲书,可不能听天书一样。对孙女道:“你叔祖父歇息的时候,你给我把书先看熟了!到时候叔祖父讲的时候,你就不是听天书了。”等周叔歇息的时候,水生娘就把婉宁拘在屋子里看书。婉宁想歇歇都不行,一停下,水生娘就对婉宁道:“等你叔祖父走了,你就不用看书了。”婉宁实在没法告诉她祖母,这书没个几年读不完。
静养了一个多月,在药物的调理和小桃的精心照顾下,周叔的气色渐渐好转,脸上的灰败也褪了下去。心口那频繁的闷痛也减轻了不少。只是这次病来如山倒,瘦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行动间带着一种迟暮的缓慢。
一日午后,秋阳正好。小桃扶着周叔到院中的藤椅上坐下,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婉宁也在一旁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