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再也说不下去,痛苦地垂下头。
婉宁完全听明白了。她明白了崇仁为何如此憔悴绝望,明白了那封信的份量。这绝非简单的议亲,这是裴家兄弟头上无法推卸的如山恩义!杜家当年是拼着身家性命救了他们,如今所求,裴家若拒,便是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名将伴随他们一生。
“所以……崇仁哥,你没有办法拒绝,是不是?”婉宁轻声问道,却没有一丝责备。
崇仁猛地抬头,对上婉宁那双强忍泪水、却依旧清澈通透的眼睛。他看到了里面的悲痛,但更多的,是理解。这份理解,比责备更让他难受。
“婉宁妹妹,我……我没有选择……杜叔叔对我们兄弟,恩同再造。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兄弟的今日……杜家如今困顿,羽瑶妹妹在那苦寒之地,亲事艰难……我……我不能让杜叔叔寒心,我们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我……”
婉宁沉默了许久。初春的风似乎突然变得凛冽,脚下已有小花怯生生地冒出骨朵,可她心中的那朵期盼已久的花,却在未开之时便已凋零。她憧憬的五月,憧憬的嫁衣,憧憬的与他并肩策马、共看这片土地化作万顷良田……所有的甜蜜向往,都成了泡影。
“崇仁哥,我明白了。”婉宁的声音尽量平静,“杜家叔叔对你们兄弟有大恩,你……只能应承下这门亲事。我们……我们并未正式定亲,算不得毁诺。你……不必为此愧疚,我理解你的处境。”
婉宁越是这般体谅,崇仁心中越是自责与痛苦。
“崇仁哥,”婉宁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你一夜未眠,又奔波了一路,想必累极了。早些回去吧。好好吃饭,好好睡一觉。我……没事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她知道崇仁哥此刻无法在她面前转身离去,只得自己先离开:“崇仁哥,我也要去地里安排一下活计了,你快些回去吧。”说完,她毅然转过身,朝着堤坝上祖母的方向走去。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落下来。感觉到崇仁哥的目光仍在身后,她强撑着没有抬手去擦,努力迈稳脚下的每一步。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没有了与崇仁哥的少年情爱,她还有脚下这片广袤的、到秋天就丰收的良田。
崇仁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浅绿色身影一步步走远,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360章抗争
崇仁回到家中,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晚间,裴崇安来到二弟的房间,无言地坐在床边。过了许久,崇仁才睁开空洞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床顶,平静地开口:“大哥,给杜叔叔写信吧。告诉他,我们三兄弟从未忘记他的大恩大德。”
裴崇安轻叹一声,温言道:“好。只是亲事两家可以先议定。如今我们在朝廷眼中是乱臣贼子,不能贸然接杜家的瑶妹妹来辽东成亲。万一瑶妹妹来辽东途中被发现,杜叔叔一家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就绝无活路了。只能等王爷打下江山后,你们再完婚。明日我会去向王爷禀明情况。王爷手下养着不少探子,我这个铁骑营统领必然时刻被人盯着。若被发现私下联系朝廷官员却不禀报,便是犯了王爷的大忌。你今晚定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早还得去当值。”
崇仁点点头:“好。”
裴崇安继续道:“崇仁,这事是大哥逼你,对不住你。但我们这样的家族要想活下来,总得受些委屈。人生有时就是与遗憾相伴。凡事都有代价。当年杜叔叔为了至交情谊,为我们家四处奔走,结果受牵连断送仕途,还连累了儿女。如今你为了报恩,就得舍弃自己的情意。你看,我们兄弟当初受了张夫人的恩惠,所以你在发现苏家二房算计张二小姐时,立刻回家告诉了你嫂子。我们一家受了张夫人的情,就得去还,因此你嫂子才登门告知张夫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前年周家大爷因此休了泽祺的娘,再续弦……泽祺长大后若知道是你嫂子透风给张夫人,害他娘被休,你说他会不会恨我们家?他祖父是巡抚,若扶持他,他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对裴家而言,便是树了一个强敌。所以你嫂子才让年仅五岁多的嘉梁去陪伴泽祺,一是真心疼那孩子,二是希望他们数年相处,结下情谊,将来即便有恨意,也会淡些。嘉梁刚到书院时,天天得陪着泽祺,等泽祺睡了才能回屋练字。他那么小,也会累,但崇青回家说,你侄儿从未懈怠过一天。直到去年泽祺没那么想娘了,嘉梁才正式进学堂。你嫂子当初只是在他走时交代他要照顾好泽祺,他便坚持做到。他是裴家的长子,日后要担起照顾整个家族的重任,不能随心所欲。在家他是我们疼爱的小公子,去了书院就得尽力尽责照顾泽祺,他得把两家以后有可能出现的仇恨减少。你嫂子让人给你熬了安神汤,可能一会儿就送来。你喝了早点睡一觉,明早还要当值。我们是军中将领,容不得儿女情长耽误公务。想想李云峰的祖父,当年以为云峰已死,不也得坚守在战场?”
崇仁认真应道:“我知道了,大哥放心。”
第二天,天刚微亮,崇仁便起身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衫,将情绪掩藏,翻身上马,前去军营当值。从此,他不能再想他的婉宁妹妹了。
裴崇安到了军中,径直前往王爷议事厅。王爷已在等候他的禀报。裴崇安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面带难色地看着王爷。王爷会意,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两名武功高强的亲兵侍立椅后。裴崇安这才恭敬禀道:“王爷,当年家父身陷囹圄,幸得杜家叔叔四处奔走,才保下我们三兄弟性命。他为救家父受到牵连,仕途尽毁,被贬至化州苦寒偏僻的谷县,已近十年。两家父辈早年曾有口头婚约,如今他家女儿与臣二弟年岁相当,故想延续两家通家之好。杜家叔叔毕竟是朝廷命官,此事臣特来禀明王爷。”
王爷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
裴崇安继续道:“臣斗胆恳请王爷相助,将臣所写书信转交京城百草堂掌柜。他与臣在云南任职的表叔有药材生意往来,届时表叔会设法将信转交给杜家叔叔。”
王爷看了一眼左手边的亲兵:“安排人替裴统领把信送到京城。”
裴崇安将信交给亲兵后,恭敬退下。
王爷一直忍耐到晚上才在书房召见幕僚陈先生。陈先生见王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心头却莫名升起一股寒意。他胆战心惊地起身躬身道:“王爷,可是属下有不妥之处?”
王爷并未出声。陈先生只能一直躬身站着。王爷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不过片刻,陈先生额头已渗出冷汗。过了好一会儿,王爷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淡淡道:“陈先生坐下吧。”
等陈先生战战兢兢落座,宣王才道:“陈先生,本王请你来协助,亦知你行事初衷是为本王着想。只是你这般私自拿主意,行事之前当与本王商议。裴崇安是裴家精心培养的长子,有勇有谋,行事冷静,乃能担一方大任的将才。此事若露了风声,让我们之间生了嫌隙,恐有隐患。统兵打仗的能人不少,但有才干驻守一方者不多。你以为的小事,却可能撕开信任的口子。小事亦可酿大祸。”
陈先生背上冷汗涔涔,自知此番自作聪明、越俎代庖,犯了王爷大忌。王爷最忌讳旁人替他拿主意。他忙又起身,忐忑不安道:“王爷,属下知错,绝无下次!”
宣王见敲打差不多了,语气转缓:“你也是一片忠心。谢家小姐的事,过些时日再议。”
待陈先生离去,屏风后的总管走了出来,面色同样凝重。事已至此,总管进言道:“王爷,王妃人选必须尽早定下。否则,明年王爷若攻下京城,文武百官更会心思浮动,家家都想把女儿送进宫来。届时刚打下江山,下面的人怕就要争权夺利了。谢家小姐虚岁已十五,身体康健,个子高挑,不似寻常闺阁小姐那般娇弱。她……王爷,您也该有子嗣了。这王妃之位,非谢家小姐不可。谢小姐做了王妃,周巡抚、裴家与张指挥使才不易联合生事。且世子最好为谢小姐所出。只要谢小姐诞下世子,谢大人夫妇自会设法笼络住裴、张两家。王爷也可安枕几年。”
宣王颔首,凝重道:“谢大人夫妇极疼此女。我会让他端午节前回辽东,提前稍作暗示。”
婉宁的地一直忙到端午节还未种完,只得留下管事在灵阳江监工。她父母回了边境,她陪祖母回边境一家过节。
婉宁生怕不知情的祖母回了边境对崇仁哥太过热情,在回边境的马车上,便装作撒娇,嘟着嘴道:“祖母,我以前听清雅姐姐说,她家的庶出兄妹都死在了流放路上,她姐弟是她祖父想尽办法才保下的。我还好奇崇仁哥他们三兄弟怎的本事那么大,竟能一个不少全须全尾地活到辽东,尤其是崇青哥那时还那么小。”
水生娘果然好奇问道:“他们想了啥法子?竟能一个不死全活了下来?”
婉宁拖着腔调道:“哪里是他们兄弟本事大?就像当年您和我爹在道观山上,若没遇到我娘帮忙,是不是也想不出吃饱饭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