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
崇安长叹一声:“我们欠杜家的恩情太重。杜夫人信中特意点明,她家嫡女与你年龄相配。我们家,无法拒绝。一个懂得信守承诺、知恩图报的人,和一个有前途的女婿,站在为人父母的立场,杜婶子自然想要后者。若杜叔叔还在京中为官,子女身份体面,何愁找不到好亲事?他怎会允许杜婶子写这样的信?正是因为困在化州那苦寒偏僻之地,儿女婚事艰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杜婶子才会如此!崇仁,你再细读杜婶子的信,她知道你的年岁,信中只强调你尚未成亲,与她家杜瑶‘正相配’,却只字未提你是否‘已有婚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你未成亲,杜家就希望由你来娶杜羽瑶。”
崇安又是一声深叹。作为长兄,这种事本该由他承担,可惜他已娶妻。他何尝不希望崇仁能娶谢家婉宁,只是面对这份如山重恩,他们兄弟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拒绝,便是忘恩负义。
崇仁失魂落魄,声音干涩:“大哥,我……我想自己静一静。”
崇安心疼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他拿起那两封信,心事重重地去找清雅。该如何向谢家解释这桩亲事变故,他得和清雅商量一下。
崇仁独自留在书房,一口气吹灭了油灯,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黑暗中,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替杜瑶另寻一门好亲事?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如今辽东的青年才俊,谁会愿意娶一个朝廷被贬县令的女儿?自然是盯着新贵官员家的闺秀。思来想去,竟无一条可行之路。
厅里,崇安将两封信交给清雅。清雅用眼神询问,崇安为难地低声解释:“清雅……你看看这两封信。一封是我云南表叔寄来的,他在那边当县丞。另一封……是我们裴家的大恩人杜家婶子写的……”裴崇安详细讲述了当年杜家是如何倾力救助他们兄弟的往事。
清雅默默听完,又将两封信仔细看了一遍。她是亲身经历过流放之苦的人。当年她家何等显贵,流放路上,庶出的兄弟姐妹都没能活下来,祖父只能全力保全她和弟弟。她见过太多惨状,有人家甚至将庶女、小妾送给押解差役糟蹋以求活命。裴家三兄弟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辽东,可想而知杜家当年耗费了多少银钱打点疏通!更何况杜家还因此被牵连,仕途断绝,儿女前程艰难。在那苦寒边陲小县,连给孩子们请个好先生都难。裴家欠杜家的,确实是天大的恩情。她心中为婉宁妹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嫁入裴家,意味着没有婆母苛刻立规矩,妯娌不用勾心斗角,夫君承诺不纳妾,在这世道,对女子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福分。只是这惋惜,她不能宣之于口。她只能叹气道:“崇安,崇仁心仪婉宁妹妹多年,你是知道的。我谢叔谢婶为人如何,你也清楚。谢叔勤政爱民,刚正不阿;谢婶广行善事,育婴堂、募捐打井,贤名远播。婉宁妹妹她……心思纯正,醉心农事,目光长远,辽东和三州谁不传颂她种稻子让百姓吃上米饭的功德?他们二人若能结合,我们裴家的子孙后辈定不会差。你看嘉梁在书院用功,昊良也知道照顾崇青……我谢叔一家都是好人……”她有些说不下去。裴崇安兄弟有他们必须偿还的恩情,她也有对谢叔一家的恩情要报。辽东再也找不出像崇仁这样文武双全、且承诺不纳妾的好儿郎了,她实在不愿婉宁妹妹失去这门亲事。这世道,女子一生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就系于夫君的能力与品性。
崇安只是长长叹息:“我何尝不想让崇仁娶婉宁。只是这事,我们兄弟……真的拒绝不得。”
清雅仍想争取,试探着商量:“崇安,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写封信,想办法送去谷县。就说崇仁已经定亲了,两家商议好今年就成亲。我们肯定是要报答杜家大恩的,无论是帮杜家男孩读书,还是为杜家女儿寻门好亲事,我定当竭尽全力去办。”
崇安看着妻子,认真地道:“清雅,我并非迂腐之人。若是旁人,不用你说,我自会设法推脱。我也盼着崇仁能娶他心爱的姑娘为妻。但是,对杜叔叔……我不能欺骗。我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待过,那时,只有杜叔叔每日四处作揖求人,想为父亲脱罪,为此才被贬黜到那等苦寒偏僻之地!他们对我们的恩情,恩重如山。如今杜婶子想让杜瑶配崇仁,我们兄弟实在无法拒绝。辽东的青年才俊,谁会愿意与旧朝官员结亲?杜婶子为女儿挑中崇仁,这份心思也能理解。谢叔一家对你和宏文恩重如山,我们家能有我和崇仁的今日,也全赖谢叔提携。这事不该让你为难,我会亲自写信向谢叔说明情况。”
清雅还想再劝:“不急在这一两天,我们一家人再好好想想,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崇安轻轻摇头,语气低沉却坚定:“清雅,崇仁他……不能拒绝。”
清雅垂下头,沉默不语。她出身世家,和裴崇安都是家族精心培养的。崇安已然猜到,她方才想去劝崇仁坚持。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想到谢叔谢婶对婉宁的疼爱,想到崇仁这个小叔,这么好的一门亲事竟在自己眼皮下失去,她只觉得万分对不起谢家。
崇仁在书房独坐至天明,双眼布满了红血丝。裴崇安知道弟弟一夜未眠,清晨便守在书房门口,心疼地道:“崇仁,你今天好好歇息,我让人去替你告假。”
不一会儿,书房门开了。崇仁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嗓音嘶哑:“大哥,帮我告假吧。我要去一趟灵阳县。”他看着兄长担忧的眼神,补充道,“你放心,我只是去……亲口跟婉宁妹妹说清楚。我会……会和杜瑶定亲的。没有杜叔叔,就没有我们兄弟三人。我从灵阳回来,你就给杜叔叔写信吧。王爷手下有渠道,应该能帮我们把信送到谷县。等亲事定下,再向王爷禀报一声,毕竟杜叔叔还是朝廷官员。”
裴崇安心中酸楚,上前紧紧抱了抱弟弟。
崇仁一路策马飞奔,直奔灵阳县。远远地,他看见谢老夫人站在堤坝上指挥着众人平整田地。而岸边,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身影——婉宁妹妹,正穿着一身鲜嫩的浅绿色罗裙,俏生生地立在焕发勃勃生机的田野里。温暖的春阳洒在她光洁的脸庞上,肌肤莹白透粉,模样娇俏动人。春风拂过,撩起她的裙角,也撩动着崇仁心底的苦涩。
他只觉得这拂面的春风变得冰冷刺骨,勒住马缰,远远停下,没有勇气去岸边。
婉宁看到了远处熟悉的战马,仔细辨认,认出了马背上的人正是崇仁,顿时欣喜万分,提起裙摆便向他奔来。快到近前时,她声音清脆地喊道:“崇仁哥,你来啦!”
崇仁看着奔向自己的婉宁,脚步急切,声音里满是惊喜,他心中痛苦翻涌,喉咙发紧,竟无法出声回应。
婉宁奔到马前,终于看清了崇仁哥的模样——双眼布满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脸憔悴,满身风尘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便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败军之将。而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无法掩饰的痛苦与绝望。
婉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崇仁哥绝不是带着甜蜜思念匆匆赶来的少年郎。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安。
崇仁艰难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迟疑。他牵着马,脚步沉重地走到婉宁面前。熟悉的、带着淡淡面脂香和春日青草气息的味道萦绕鼻尖,却让他心如刀绞。
“婉宁妹妹……”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看着她脸上褪尽的喜悦,那双清澈如宝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不解,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喉间,只剩满嘴苦涩。
“崇仁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婉宁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婉宁妹妹,”他再次开口,“我……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五月……我恐怕不能去府上拜访谢叔谢婶了。”
婉宁的心猛地一沉,看到他的脸色就知绝非好事,却没想到会是她们亲事有变。她强忍着瞬间涌上眼眶的泪水,静静地、定定地看着崇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崇仁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痛不已。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缘由:“婉宁妹妹,我家是因罪流放至辽东的。当年全家下狱,命悬一线……只有杜至远杜叔叔,他在京为官,是家父的至交好友。所有人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唯有杜叔叔,他不顾前程,不惧牵连,一次次在朝堂上为家父申辩,耗费家财四处奔走打点……才……才保住了我们兄弟三人的性命,让我们得以活命并被流放至辽东……否则,我们兄弟早已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或是那流放的路上……”
“杜叔叔……为此触怒权贵,被贬黜到化州最苦寒偏僻的谷县,至今已近十年,仕途断绝,家道中落……”崇仁的声音里充满了沉痛的愧疚,“我们昨日收到杜婶婶的来信……信中说……说……”他有些难以启齿,“说当年两家曾有结亲之议,如今杜家嫡女羽瑶妹妹已长大成人,而我……尚未婚配……他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