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月摸摸儿子的头,默然片刻,点头道:“你爹爹说得对。”
敏月在厨房里忙碌了近一个时辰,为泽祺做了好几样菜。她在灶台前忙碌,泽祺就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景宇低声支开了厨娘,厨房里只剩下一家三口。他沉默地坐在灶膛前,不时往里添着柴火。泽祺一脸幸福,偶尔起身拉住母亲的衣角,哪怕母亲只是转身舀瓢水,他也寸步不离地跟着。
饭菜上桌,泽祺懂事地将筷子递到母亲手中:“娘,您忙活这么久,定是饿了,快吃饭。”
一顿饭下来,敏月不停地给儿子夹菜,泽祺便欢喜地大口吃下。景宇见儿子已吃了不少,忍不住在一旁轻声提醒:“儿子,不能再吃了。”
敏月这才惊觉,一脸内疚,连忙拉过儿子的手,急声问道:“是娘不好,祺儿,肚子可难受?”
泽祺摇摇头,懂事地道:“娘别担心,祺儿不难受,一会儿去院子里走走就好。”
待丫鬟领着泽祺去院中消食,饭桌旁只剩下夫妻两人,相对无言。静默良久,敏月平静开口:“我们去你书房谈谈吧。”
景宇默默起身引路。如此平静的敏月,反而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预感她必有要事相商。
进了书房,敏月对门口侍立的小厮道:“都下去吧,我和大爷有话说。”
两人落座,又是一阵沉默。景宇起身,为敏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热茶。
敏月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微微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你……让祺儿知道还有我这个娘。也……谢谢你让孩子……觉得……我是个还不错的娘……”话未说完,她难过地仰头望向房梁,将眼中的泪意忍住。
她本以为夫君不会回应,却听他沉沉叹了口气:“你纵有千般错处,终究是泽祺的亲娘,十月怀胎生下他,也曾真心疼爱他。我可以指责你的不是,但他做儿子的不能。”
敏月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尚未消融的残雪,声音轻得像叹息:“早先……我以退为进,想着等你气消了,再图谋回来。回苏家那次,看到从前欺辱我的大伯母、无视我的祖父母,如今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讨好逢迎,又带着惧怕……你不知道我那时心里有多痛快。我终于不用再看人脸色,而是别人要看我脸色了。能与你定亲,更让我觉得扬眉吐气,一心只想将从前欺辱我、轻贱我的人,都狠狠踩在脚下……甚至遗憾京城的表妹们不在辽东,否则也要让她们来讨好我一番。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巡抚府周家奶奶的身份,我也能放下了。泽祺爹,”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如今……知道被人真心疼惜,是什么滋味了。”
景宇听她唤他“泽祺爹”而非“夫君”,便知她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一个妇人独居庄子,竟能得人真心疼爱?他心中疑窦顿生,定定地看着她。
敏月嘴角却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沉浸在某种暖意里:“你看祺儿,明明吃撑了,只因为是我夹的菜,他便欢喜地吃下去……这孩子,是真心疼他娘。”
景宇不愿将敏月往不堪处想——庄子里有他安排的丫鬟,敏月也非蠢人,应知做了蠢事的下场。他压下了疑虑。
敏月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视景宇:“往后,孩子就辛苦你一人照看了。这一年多,我也想明白了。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一回。泽祺爹,我们和离吧。我说的不是气话。”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两张苏州铺子的地契,轻轻放在桌上,“我名下有三间铺子,这两间留给泽祺。待他长大,告诉他,这是他娘留给他的。算是我这当娘的一点心意。我已让丫鬟去雇了马车,此刻应等在府外了。庄子上我的东西,都已打包好放在周家马车上,稍后搬到我雇的车上即可。”
景宇见她面色沉静,眼神坚决,显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只低声问了一句:“想清楚了?”
敏月颔首:“想清楚了。”
景宇低头沉默良久,终是道:“你……往后自己多保重。若遇难处,可使人来巡抚府。”
敏月起身,对着夫君景宇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泽祺爹成全。也望你……保重身体。愿你日后觅得良善淑德之人,相伴余生。”
景宇不再多言,起身研墨铺纸,提笔写下了和离书。
当二人打开书房门时,泽祺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守在门外。他扬起小脸,懂事地问:“爹娘谈完事了?娘,祺儿陪着您。”
敏月眼眶瞬间又红了,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泣声道:“祺儿,要记住,好好吃饭,莫去危险的地方玩耍,要听爹爹的话……娘……娘的病还重着,得再去远处静养……”
泽祺难过地点点头,强忍着泪,掏出自己的小帕子为母亲擦拭:“娘,您好好养病。祺儿听话,不让娘担心……”这话让一旁的景宇也鼻尖发酸,猛地别过脸去,将涌上的热意逼了回去。
敏月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娘这就得走了。你是小男子汉了,答应娘的话要做到,要长成一个高高壮壮、满腹诗书的好儿郎。”
泽祺哭着牵住母亲的手:“娘,我送您上马车……您早点养好病,早点回来……儿子在家等着您……”他小小的声音里满是眷恋与期盼。
敏月登上了那辆雇来的青布小马车,掀起车帘。景宇静默地立在府门前,手里牵着的泽祺不停地用袖子抹着眼泪,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父子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缓缓放下车帘。此一去,她将去那座属于她自己的小庄子,去过那她向往的、全新的、被人真心疼爱的日子。
第359章婚变
过年时,小桃盘点了铺子的收益,想到婉宁开春平整灵阳县的田地还需大笔开销,便将家中能动用的现银集中起来,凑足一万两交给了婉宁。
过完年,趁着天寒地冻、农家尚未下地的农闲时节,婉宁雇人砍伐枝条。无论干湿,一抱一大捆,统一按四文钱一捆的价格收,直接在沼泽地边收购。这些枝条将被一捆捆踩进容易塌陷的淤泥地里,起到固基的作用。农闲时节能挣现钱,附近许多农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到处砍伐枝条。仅仅两天,婉宁所需的枝条就收够了。
待到开春,婉宁与祖母一同带人育好了秧苗。天气一暖和,她便组织人手,将成捆的枝条踩进规划好的易塌陷区域。就在大家热火朝天投入春耕之际,裴崇安收到了两封信。
信是他在云南边陲任县丞的姨祖母家的儿子——表叔辗转寄来的。一封是表叔的亲笔信,信中表达了当年他远在西南、人微言轻,未能对遭难的裴家施以援手的深深愧疚,并庆幸裴家有杜家奔走,才保住了裴崇安三兄弟的性命。另一封,则是杜夫人所写。原来,杜夫人托她在京城的表姐帮忙,将信送到了云南表叔处。这位表叔在云南经营多年,其家眷私下与京城药铺掌柜有药材生意往来贩卖云南的天麻、茯苓等,无意中得知京城药铺会秘密收购辽东人参,这才找到了联系辽东的途径。于是,他托付相熟的药铺掌柜,设法将这两封信送到了辽东裴崇安手中。
裴崇安读完信,心中沉重。下值回家后,他等到晚饭结束,才将崇仁唤至书房。清雅体贴地送了壶热茶进去,见桌上放着已拆封的两封信,且崇安神色凝重,便识趣地没有多问,悄然退出了书房。
崇仁见大哥神情异常严肃,接过了信。当看到杜夫人的信时,他惊愣良久,张口结舌,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裴崇安郑重开口:“崇仁,杜叔叔是位端方君子。当年我们全家身陷囹圄,是杜叔叔不顾自身安危,四处奔走求告,甚至在朝堂上不畏打击报复,多次上书替父亲申辩。”说到这里,裴崇安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当年我已年过十五,若非杜叔叔全力斡旋保下我这条命得以流放,你和崇青如何能平安抵达辽东?我们家有三个儿子,最是仇家忌惮的对象,杜叔叔当年为了保住我们兄弟三人活命并抵达辽东,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银钱!崇仁,杜叔叔为了我们,仕途断绝,连累儿女前程受阻。他做不出挟恩图报的事,所以这封信,只能是杜婶婶来写。”
崇仁只觉得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道:“大哥,若王爷大业得成,我们兄弟日后奉养杜叔叔一家都是应当的。他们的孩子,我们视若亲弟妹般看顾,以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是……我和婉宁妹妹……五月就要正式上门定亲了。杜叔叔若是知道……他定不会如此为难我的。”
“崇仁,”崇安语气沉重,“看看我们这位云南的表叔。他家在云南经营多年,财源丰厚,常年往京城输送名贵药材。当年裴家遭难时,他可曾有过半分援手?多少亲朋唯恐避之不及?没有人管过我们死活!如今眼见王爷可能成事,表叔的信也就来了。崇仁,锦上添花易,急人之危难!尤其杜家当年是冒着天大风险、会受牵连的!这份大恩,我们裴家必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