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宁微笑:“无妨,我也愿出来走动。弘治身子结实,我包得厚实,冻不着他。”她心中自有盘算:须趁王爷尚在辽东,让他多疼惜弘治。纵使来年进了京,心中也会记挂儿子。为了儿子将来的路,这点寒风算得了什么?
眼看天寒地冻,王爷不让婉宁再抱孩子到院门口。婉宁笑道:“你当我愿意挨冻?是你儿子一到时辰就闹着要出来等你。你瞧我多费事,还特意给他缝了这狼皮包被。”
进了腊月,滴水成冰。王爷刚进王府大院,就见包被里只露着两个黑亮眼珠的儿子,冲他“啊啊”地叫唤。婉宁刚靠近他,弘治便伸着小手朝他扑来,要他抱。王爷看着可爱伶俐的儿子,忍不住一把接过,柔声道:“爹爹刚骑了马,身上凉呢。”
弘治却从包被里探出小脑袋,“吧唧”亲了爹爹一口,咯咯笑着。让寒风一激,又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王爷满眼宠溺地望着儿子,柔声道:“真随你娘,鬼精灵。”
婉宁走在身侧,看着父子俩亲昵的模样,脸上漾满笑意,脚步轻快。王爷早已忘了他说的“外院不抱子”的规矩。
第378章动乱
蝗灾引发的巨大动乱席卷了朝廷治下的大部分州府。流民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洗劫一空,官府形同虚设。待到蝗灾终于过去,百姓却已错过了播种时节。田野荒芜,饥荒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乱象丛生。朝廷的统治根基,在灾民的绝望与暴戾中摇摇欲坠。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辽东和七州。宣王抓住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一面严令各州府加紧练兵;一面征发民夫,大力修固各处险要关隘与城墙,将边境打造得如同铁桶。长月滩精心喂养的三千匹匈奴骏马,至秋末已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王爷亲自从中挑选健硕马匹,连同原有战马,整编出一万六千精锐骑兵,由自己直接统领。裴崇安则领六千铁骑。至此,辽东的精锐骑兵已逾两万之数,兵锋所向,令朝廷胆寒。
年初大旱虽令辽东的玉米小麦产量锐减,仅得往年半数,但王爷深知民心所系,果断下令只收半成税粮。幸而红薯耐旱高产,在干旱之年仍获丰收。加之前两年王爷轻徭薄赋,百姓家中多有存粮。更令人欣慰的是,沐阳江畔的军营屯田,因水源充足,粮食竟依旧丰收,确保了军粮无虞。而灵阳县那片由沼泽改造的近百万亩良田,更是迎来了大丰收。王爷调遣四万军士协助百姓抢收,场面浩荡。仅此一地缴纳的税粮,其数量之巨,便足以供养王爷麾下大军三年半之久!灵阳百姓感念王爷减税之恩,亦纷纷主动以丰收的稻谷,抵偿了之前赊欠的耕牛款项。
初冬时节,王爷再次践行诺言。他征集了百万斤红薯、十万斤玉米面和十万斤面粉,命谢大人重返草原。此次,谢大人让匈奴人带上足够的马匹,将辽东备好的粮食运回草原。匈奴各部落牧民目睹辽东再次如约送来救命粮,无不心存感激。他们亲身经历了无需劫掠、仅靠交换便能获得生存所需粮食,对左贤王更加拥戴,对辽东的信任也日益深厚。王爷信守承诺,未在草原最脆弱的大旱之时行烧荒之举,这份仁义,在牧民心中悄然种下了睦邻友好的种子。
与此同时,化州谷县——这个本就贫瘠的边陲小县,在铺天盖地的蝗灾席卷之后,彻底沦为一片死寂绝望之地。朝廷自顾不暇,半壁江山赤地千里,赈济粮杳无音信。绝望之下,数十万灾民如决堤洪水,本能地涌向下一个州府。
当第一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出现在谷县地界时,县令杜至远的心便沉入了冰窟。他深知朝廷无力赈灾,地方无粮可济,这些被饥饿逼至疯狂的流民,便是吞噬一切的蝗群,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他早已未雨绸缪,在灾民抵达前将家中值钱首饰、妻子的陪嫁及田产悉数低价变卖,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金银、干粮与盐。并为自己一家六口及七名忠仆备好了两套身份路引。随后,他亲自带着家人仆从,悄然潜入县城外最偏僻的一处佃户村落,租下了一间毫不起眼的破旧农家小院。
灾民涌入谷县的消息传来,杜至远立刻携家带口赶往小院。“快,快换上!”他将买来的破旧粗布衣裳分给众人。女儿杜羽瑶看着那满是补丁的旧衣,小脸煞白,却咬着唇,一声不吭地接了过去。
杜至远沉声叮嘱:“瑶儿,记住!从此刻起,你就是逃荒的农家女!脸上、手上都要抹上锅底灰!头发弄乱!走路佝偻着背,莫要乱瞧灾民——记住,命比脸面重要!”
杜羽瑶含泪点头,跟着母亲和丫鬟,用泥浆水混着灶底柴灰,将自己白皙的脸蛋、脖颈、手臂都抹得脏污不堪。不过片刻,那位知书达理、清秀可人的县令小姐,便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蓬头垢面、眼神怯懦的小村姑。
杜至远自己也换上破旧短褂,将那份精心准备、足以证明身份又不暴露官身的特殊路引,仔细缝入贴身衣物的夹层。最后,他将金银分给家人和仆人缝在身上,又将干粮密密实实地塞进了烂棉絮褥子里。
他们藏身小院不过两日,汹涌的灾民潮便如预料般席卷了整个谷县。县城很快被劫掠一空。杜至远临行前已嘱托县衙众人各自避难,愤怒的灾民冲入县衙,将其付之一炬。杜至远远望县城方向浓烟蔽日,人声鼎沸,心中唯余悲凉。他明白,若自己留守衙内,必会被当作朝廷的替罪羊,被愤怒的灾民活活打死。
更令人心惊的是,谷县本地百姓在短暂抵抗后,家中存粮亦被灾民洗劫殆尽。绝望之下,本地人也只得拖家带口,汇入了逃荒的洪流。整个谷县,彻底沦为一座空城。灾民们麻木地涌向了下一个州府。
杜家六口,连同七名忠仆,主仆十三人混入庞大而混乱的灾民队伍,选择了往东北方向行进的那股人流。
第379章相见
杜家一行人艰难地向东北方向跋涉。没过几日,大家的脚上全磨起了水泡,连奴仆们都走不动了。杜大人晚上给大家打气:“不走不行,留下只会更危险。如今混在灾民队伍里,反倒能早些到达辽东。化州知府已经被灾民杀了,受灾地的官员早就跑了。朝廷两个月了,既没拨赈灾粮,也没派兵来。这么大的灾情,朝廷根本无力赈济。”
杜夫人一脸忧色,低声道:“原本瑶儿的亲事就是我们强求的。就算到了辽东,老爷你还是朝廷官员,非但帮不上裴家,恐怕还会拖累他们。我真怕瑶儿过了门,会遭裴家嫌弃……”
杜大人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孩子们,宽慰道:“裴兄弟教出来的孩子,绝不是势利之人,你们放心。只是路上千万要小心,别露出吃食,免得招来祸事。”又嘱咐大儿子:“路上一定要护好你妹妹。”
杜羽瑶的大哥连忙应道:“爹爹放心。”
吃食只能等到晚上,避开灾民偷偷吃。好在杜家一行十几口人,没有小孩,又有七八个带刀的精壮男丁,没人敢轻易招惹。
到了十月底,路上有灾民传言,说去辽东也行不通了,一来怕冻死在半路,二来辽东肯定不会放朝廷治下的灾民进城。不少幸存的人已经开始想改道往江南去。
杜大人听了神色平静。他心里明白,今年江南灾情轻,朝廷绝不会允许灾民去搅乱江南。只对家人说道:“别管别人,我们走我们的。”
一路上,朝廷秩序早已崩溃,没有饭铺,也没有客栈。杜家人每晚都用棉袄裹头,捂着破被子找破庙栖身。越往东北走,寒风越是刺骨。杜羽瑶亲眼见到路边倒毙的灾民——有些还有一口气,厚衣服就被人扒走了,到处都有易子而食的惨剧。也有饿疯了的灾民想抢她九岁的小弟,她爹和大哥还有仆人拿刀捅了好几个抢夺的人才镇住灾民。她从最初的吓傻,到后来也能提刀上前帮忙了。
路上既要躲流寇,又要防灾民,原本秀美的杜羽瑶,在风霜、饥饿和刻意伪装下,变得面黄肌瘦,眼神惊惶麻木,早已看不出闺阁千金的模样。
冬月,寒风呼啸,杜致远一行人从八月末一直走到冬月初,终于到达营州。营州城楼上的士兵穿着厚棉袄,呵气成霜。城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灾民,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等待辽东救济。
杜至远带着同样憔悴狼狈的家人仆从,已在城下苦等了半个多月。每天天一亮,他就嘶哑着嗓子恳求守城士兵:“军爷!劳烦通报一声!小民姓杜,化州谷县人,求见辽东铁骑营统领裴崇安裴大人!他是我的故交侄儿!求您行个好,替我说一声,就说谷县杜至远求见!”
王爷早已下令严禁开城门,何况所谓的故交根本不是裴统领的正经亲戚,呵斥几句便不再理会。但杜至远极其坚持,每日必到,只求通传裴崇安一人,从不吵闹生事。日子久了,守城士兵见这中年人虽狼狈,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不像寻常灾民,心里也嘀咕起来。
“头儿,那姓杜的又来了,都半个月了……”一个年轻士兵搓着手哈气,向领头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