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怔了怔。慧远大师打了谢湘江?
昨天在宫门口,慧远大师的确是帮着谢湘江的。但帮助是帮助,毕竟谢湘江将她的新茶和素斋都供养给了慈恩寺,慈恩寺收入颇丰,对她有那么几分香火情也是应该的。可是谢湘江犯错,慧远大师领回去亲自教训,这就不同一般了。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世人,谢湘江是他们慈恩寺护着的?
能被慧远大师当成自己人。以慧远大师的修为和名望,就是公主也没有这待遇。
慧远大师春山静水般的涵养和气度,萧疏俊朗美姿仪。偏偏遁入空门不惹尘缘,至今仍是京城女子耿耿于怀扼腕叹息的白月光。
顾景不过片刻惊疑,也就相信了。无他,虽然他昨天一路追杀到现在,京城的信息是迟了一步,但慧远大师这事瞒不住,一打听就清清楚楚,谢湘江撒不得谎。
然后他听得谢湘江补充道:“回谢氏药庄时,师父令慧空小师叔赠了我一盒金疮药,我刚用了一次。”
“如此,”顾景点点头,“我于慈恩寺的金疮药甚是熟悉,谢姑娘可否拿来让我看看?”
谢湘江从善如流,让忠婶去房间拿了金疮药交给顾景。顾景认出确实是慈恩寺的小罐子,他打开罐子目测了一下药量。
“谢姑娘用几次了?”
“我昨天下午、昨晚和今晨,用了三次。”
似乎剩的略有点少,但女孩子娇气,又怕伤了肌肤,揉伤的时候涂得厚一点用得多一些也说得过去。
慈恩寺金疮药药效甚好,但气味霸道,此时拧开盖子打量的这三五个呼吸间,便弥散得半院子全是。
顾景将药递还给谢湘江,苏枭欠身为他续茶,顾景翕动了一下鼻子,笑语:“苏先生身上好重的金疮药味。”
“湘江昨天受了惊吓,又挨了打,凌晨发起了高热,我多陪她说了会儿话,身上便有了熏染。”
顾景略带狐疑地复又看了谢湘江一眼,见她眼睑面颊之处似有未褪去的淡淡酡红,既似少女含羞,也似高热刚退。而且苏枭的话其实挺令人信服的,昨天驱邪阵那架势,一个女孩子受惊吓是太正常不过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又接着挨师父的打,夜间起高热也算寻常。
顾景对苏枭的话质疑不了什么。不过,听苏枭的言语之间,凌晨高热陪伴在侧,这两个人的走动似有些不同寻常。莫不是,一起制茶又是孤男寡女的,两个人互相生了情愫?
待那四位随从检查完回到院落,谢湘江招呼着一起坐在桌边就着点心吃茶。茶过三巡众人告辞,顾景道:“谢姑娘身体不适,回屋好好休息吧。苏先生送客,也是一样的。”
苏枭便对谢湘江道:“那你回房再用一次退热的药,我去送顾大人。”
几人一行走在通往庄外的路上,辰时已过,阳光灿烂得有几分炙热,路旁乔木阴阴,花木扶苏,也是难得鲜妍明媚的好景致。
顾景放缓脚步观赏景致,一边叹道:“说来真是挺遗憾,今春谢姑娘办牡丹花会的时候,我有公务,不曾目睹繁华盛景。而今虽然牡丹不在,但看眼前这一草一木,可以想见当初啊。”
苏枭温声言笑:“牡丹花会的盛景,在下倒是看全了。花与景相映,意与神俱在,独具匠心巧夺天工,顾大人错过,当真遗憾。”
顾景不以为然:“年年岁岁花相似,谢姑娘巧手,还愁做不出更好的景致?”
苏枭道:“顾大人说的也是。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们纵然看惯年年风景,但总难免遗憾,去年风景正当时。”
顾景突然停步,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看向他:“苏先生还记得自己,去年风景吗?”
“托顾大人福,”苏枭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下不敢忘。”
顾景便朗声笑了起来。
苏枭以一个主人送客带路的姿态走在最前面,顾景随后,四名随从更在后。六人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名随从道:“小心!”
有尖锐而轻细的暗器的风声破空而至。
苏枭站定,一动不动。
一枚小刀便擦着苏枭的右侧脸颊呼啸而过,没入他左前方的高大槐树中。
苏枭的人没受伤,被斩断了几根头发,落在地上。
顾景便听到了苏枭笑了一声。
“顾大人想要抓我,直接用证据说话。这种低劣手段的试探,毫无用处。”
顾景道:“苏先生可敢,脱衣验伤?”
苏枭猛地转身面向他,一把将外衣脱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前跨一大步逼至顾景眼前。
一时顾景恍然如山雨将至。
“顾大人可看仔细了!”苏枭冷笑着,一把又将衣服穿好,慢条斯理地系着带子让出路。
“顾大人直行,出门右转,在下不送。”
第91章 情惑
苏枭回到谢湘江的院子,谢湘江朝门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走了?”
苏枭“嗯”了一声:“走了。”
“他没发现吧?”
闻言苏枭便笑了:“这种人物,该不会以为我应付不了吧。”
谢湘江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论心思缜密寻蛛丝马迹的手段,全大周没几个人比得上。”
苏枭道:“昨天陛下出宫门,他绷着弦布防,陛下回宫,他拼着命追杀,一百七十四名属下被屠杀殆尽,他被打成重伤,让他报信才留他一命。回宫之后承帝王之怒,不得疗愈,强自支撑,到来试探你我之时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能有这般应对和判断已经是人中龙凤,非常人所能及了。你还指望他大发神威心思缜密?他一进城门就会撑不住,能不能活还要看太医院的医术高不高!”
谢湘江听了他的话,只觉有一股阴森冷意从脚底缓缓地爬起,一点点地泛到骨缝之间。
与动辄要人命杀人如麻的苏枭相比,慧远大师当真是普度众生温柔而慈悲的。
苏枭只一眼便觉察到了谢湘江那难以言传的畏怕之意。心内不由苍凉一笑。
她怕了也好。
一百七十四口人命他说得漠不经心,斩尽杀绝屠戮殆尽他说的风轻云淡。
她害怕才是应该、正常的吧。
苏枭于是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她的发丝如锦缎一般柔滑细腻,真的很好摸。
他转移话题问道:“你上午做什么?一会儿你不去工地,柳朗怕是要来找了。”
谢湘江道:“我得去做素斋!我说了要给师祖送一个月的素斋的!光给师祖也不行,师父要送,慧空小师叔也要送,慧云师叔……也得送!而且今天是第一天,落下大家也不好,我还得给全慈恩寺做上一大锅菜!”
苏枭听她语声雀跃,也不由微笑,柔声道:“苏先生就不要送了?”
“要送!”谢湘江抬眸看向她,一脸欢颜,趁其不备突然踮起脚尖胡乱地亲了他一下,就跑开了。
那一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女孩子唇瓣特有的质感,又凉、又润、又软、又香。
吻得如此潦草又是如此清甜。
苏枭的心于那刹那之间冰消雪化,疯了一般地开满了花。
回到牡丹苑,药伯为他泡好了茶,苏枭怒放的心花犹自芬芳摇曳,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就喝,药伯提醒不及,苏枭被烫了一下。
被烫了一下,却犹自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药伯心下纳闷。刚才那顾景来定是存心试探扫兴,少爷还能心情好得跟着了魔一般?
看来那顾景没能给少爷添堵,而少爷昨晚从谢姑娘那里过了一夜,难道是,少爷成就好事了?
这。少爷要不要这么威猛啊,昨夜生死搏杀,少爷都中了一刀,而且听说谢姑娘也挨了打,这,这要成就好事也得怜香惜玉一点吧?
而且两个人都是后身有伤,这上上下下,真的无碍吗?
药伯这边厢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话便也说了:“少爷,您和谢姑娘……那个,需要老奴着手提亲吗?”
苏枭捧着热茶,听了药伯的话,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目色间带了些许清冷寥落。
他这番作态,又忽而沉默无言。药伯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弥补。
苏枭强压住自己叹息的冲动,转而和药伯说起正事:“咱们的人手全部离开了?”
“是,昨夜山林恶战之后,快马加鞭,于寅时末在津门入海,如今,”药伯估算了一下时间,“快船已在百五十里开外了。”
苏枭停顿了两息:“上月那几船货呢?”
“平安。咱们的人和货,一旦入海,少爷您不用担心。”
上午的阳光从窗边林木的枝丫间斜射落在他的扶椅上,苏枭向外看了一眼万物蓬勃、明媚清和的景色,有一瞬的怔神。
甚至陡然之间升起一种悲怆。犹记得那夜,他与她初见,在庄门口,她伏在那棵大柳树上。
精灵一般的野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