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江为云婉装了两罐茶叶,还将皇帝赐的一匹云锦送给云婉做衣裳,然后送喝得半醉的云婉上了马车。
谢湘江回到院子,午时已过,她难挡困倦睡了一觉。
本想小憩浅眠,不想一觉睡得深长,醒来时已是申时初,炽烈的阳光斜照窗棂。
谢湘江有些口渴,起身想叫忠婶泡壶茶,却隔着窗子发现苏枭正在自己院子里的桌旁看书喝茶。
她这一起身,苏枭似有觉察,侧首看了过来。
谢湘江笑着朝他挥挥手,走了出去,在苏枭的对面坐下。
苏枭为她倒了杯茶。谢湘江接过来便喝,边问道:“你早来了吗,怎么不叫我?”
苏枭道:“忠婶说你昨天赶画,今天天亮才睡,眯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了。我没什么事,让你多睡会儿。”
谢湘江神思清明了,但身体还残存着几分醒后的慵懒。她将整个上身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仰首望天的姿势,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头顶是葱茏枝叶明光闪亮的缝隙。沉黑的枝干,青碧的枝叶,还有一只蜘蛛正在织它正六边形的网。
而更高远的地方,则是青碧的远天和一团一团的云。
苏枭翻了页书,目光在书的字句上流连,问她道:“叹什么气。”
谢湘江望着天道:“原来总有人逼,在生死间挣命,人又机敏警醒,做事效率又高。如今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开开心心做事情了,却又觉得倦,懒得动弹。”
苏枭继续头也不抬地看着书,与她言笑道:“怎么了,不是马上要集中精力做秋水禅了吗?还是说你不想挖空心思画好画,去讨师长的夸奖了?”
下午淡淡温热的风吹拂而过,拂动了谢湘江的裙裾,也拂动了苏枭下垂的衣角。
“还是说,那清俊温润的云十三,不让你满意?”
谢湘江听他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体,倾过身细细打量了他片刻。
苏枭抬头,伸手在她鼻子尖上拧了一把:“看我干什么?”
谢湘江打落他的胳膊,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我说你今天怎么贵人不忙,一大下午耗在我这院子里了。”
苏枭低头继续看书:“不是你贵人不忙,我才敢来吗?”
谢湘江又喝了口茶,换上了正经商量的语调,与苏枭道:“不过云姐姐说她的十三哥,我还是挺好奇长什么样的,清俊温润的谦谦公子,我还挺想相看的。”
苏枭便也正儿八经地和她探讨:“他有儿有女了,这点不好。”
“哦。”
“你如今没有原来的忌讳,可以慢慢找,好好挑。”
“那你说我该找啥样的?”
“年轻、出身好、能力高,撑得住事。头婚。”
“这样的人家不嫌我当过妾?”
“相比于女人择婿容易眼盲心瞎,男人娶妻多的是心明眼亮的。”
“你这话说谁,啥意思?”
“家族、仕途、情爱,三者兼顾的结亲人选少之又少,而你虽是白玉微瑕,这三者却是能够兼顾的。不知道多少大家族里,结亲的人选都快筛选出来了,嫡子不敢说,拿得出手的庶子,一大把抓的。”
“和我年岁相当的还没有定亲,这样的庶子能拿得出手?”
苏枭语塞,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就不知道有退亲悔婚一说?”
“那这样的我可不敢嫁!”
“那就,选婚事波折的嫡子。”
“你也说了婚事波折,到我这儿就能顺利了?”
“那就选一个能力出色、独当一面的,做续弦。”
“能力出色、独当一面的,不做续弦可不可以?”
苏枭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做妾?”
谢湘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不能娶我吗?”
在苏枭的声色俱默之中,谢湘江声色明亮地掰着手指头数:“年轻、出身好、能力高、撑得住事、头婚、嫡子、能力出色独当一面,我觉得你说这一大堆,你自己就最合适。”
“我不在意你被断臂刺面,家族弃子,你也别嫌弃我曾经当妾。苏先生,你先撩拨我半天,却不打算娶我吗?”
苏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既很开心,又很悲怆,既觉圆满,又觉缺憾。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却见有小厮略显慌张地跑了进来,对谢湘江道:“姑娘,洛阳王家主求见姑娘。”
王家主。谢湘江下意识地看向苏枭。
苏枭的目光暗了暗,却没说话。
谢湘江低声问他:“是来找你的,还是找我?”
苏枭这才开声,声息却有些暗哑,他对谢湘江道:“人家说求见姑娘。”
谢湘江于是“哦”了一声,让小厮把人请进来。
王世崇一进门,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给人一种茕茕孑立弱不胜衣的迟暮破碎感。他一见谢湘江,便深深地弓下腰行礼:“老夫见过谢姑娘!”
谢湘江连忙起身去扶,苏枭却是起身便向外走:“谢姑娘有客,在下先告辞了。”
“筠儿!”王世崇悲恸地一呼,一把扑过去,伸手便抓住了向外走的苏枭。
他抓住的正是苏枭空荡荡的那条袖子。
“筠儿!”王世崇老泪纵横,“筠儿,为父知道是我错了,你和我回家吧筠儿!”
苏枭的面容如常的平静,没有任何一丝悲欢喜怒的神色裂缝,完美得如同一尊冷硬光滑的瓷器。甚至于他握住王世崇的手,和王世崇说的话语,都是那么的完美平静。
“王家主,您认错人了。”
“筠儿!”王世崇的泪根本止不住,他的整个人拉着苏枭的空袖子就瘫倒在地上,大哭着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原谅为父吗?”
苏枭抬头望了望天,掩饰住自己眼眶里的湿气,他看向王世崇的时候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弯下腰,伸手将王世崇扶了起来,开口的声音温润,无爱无仇。
他说:“蒙王家主错爱,但是您真的认错人了。在下苏枭,大概是与您的嫡出爱子,人有相似而已。”
王世崇却是激动地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涕泗横流大声哭道:“筠儿!你就是我的筠儿!”
王世崇那瘦弱破碎的身体却一下子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他紧紧地箍住苏枭,紧得让苏枭有些妨碍呼吸。
于是苏枭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静静地任凭他抱着哭。
谢湘江转过头去,看着一侧的花在风里摇,蚂蚁在泥里跑。
终于王世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但是苏枭仍然被他紧紧地抱着,紧紧地抱着。
半晌,苏枭开声了,他的声色极淡,却如最凶狠的刀。
“父亲,我没有死在外面,是孩儿不孝了!”
这一句话,让王世崇如被炮烙一般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见了鬼一般望着苏枭,一时肝胆俱裂。
苏枭形容肃杀,其实也肝胆俱裂。
他缓缓地,缓缓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然后缓缓躬身,对着王世崇重重地一头磕在地上。
王世崇手足无措,骇得又后退了一步。
“筠,筠儿……”
苏枭在他的呼唤声中起身,渊渟岳峙站在王世崇面前,说道:“父亲,沧海横流,唯覆水难收,我再也做不回你的筠儿了!王家不是你一个人的王家,您,保重吧!”
苏枭说完,裂步便走头也不回。王世崇身形摇晃着似乎想要追上去,却最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正文完结)
那晚风清,月明。
谢湘江去找苏枭,她沐了浴,绞干了头发,穿着件宽松的素丝袍子,光脚穿着木鞋。
苏枭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的坐姿端正,窗上是他专注而安静的影子。
见谢湘江来了,苏枭收了笔墨在一侧,起身迎了过去,眉目之间俊朗如有辉光。
那天他穿着一件玄色的家常袍子,迎着她走过来,谢湘江却感觉他的姿仪气质好像有了些许变化。
“湘江,坐。”他虚扶着谢湘江坐下,然后亲自烧水,操持茶具。
谢湘江陡然明了,今夜的苏枭,于寻常的或凶悍或散淡之外,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矜持贵气。
举手投足之间,如常低语浅笑,却宛若帝王在礼贤下士。
两人对坐,苏枭神色温和端凝,没有说话,低眉静静地聆听水声。
谢湘江则静静地垂眸望着苏枭放在桌边骨节分明的手,一时之间心思百转。
水声渐渐喧嚣而至。
谢湘江先开的声:“王家主神思无主,没谈什么生意,我先让人送他回城休息了。”
苏枭判断着水声,于分寸最为适当的时机,拿起壶,注水冲茶。
“有劳。”
他吐出这两个字,明显不欲多谈王世崇的话题。谢湘江便也不再多说。
茶香淡淡地氤氲开来,两个人一时沉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