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嬷嬷怒目道:“所以你血口喷人!”
谢湘江温顺地叩首下去,对宋熙然道:“大人!昨日民女状告永安侯府,宁愿自认奸夫□□,曾一再言明,不论儿女私情,只论民风大义,是也不是?”
宋熙然点了点头。听审的众人也点了点头。
“是永安侯府不甘承认家父的救命之恩,一再拿民女的妇德名声说事,民女退无可退,激愤之下才吐出内情,当时情怀激荡不知不觉,回去之后却已经后悔了!”
此番话一出,观审民众一阵惊诧唏嘘,宋熙然却不由挑唇微笑,意识到这女人又开始给人下套了!
不过他很期待她给人下套的手段和智慧。
谢湘江道:“民女与家兄,不过平民草芥,死就死了,名声没就没了,自古以来贵人常以贫富地位论好恶,我等一乡野百姓贪恋富贵生了歹心,这放到哪里都好理解,这罪名就像是为我等小民量身定制,一安一个准儿!可是公卿王侯,与我等云泥之别神一样的存在,岂能有丝毫的闪失些许的瑕疵呢?如果有了,如何身居高位为万民表率!所以有也是不能有!有可以,我见了就已是死罪,说出来就是万死不能赎其罪!自古子为父隐,臣为君隐,奴为主隐,民女一朝为人妾,夫人为昔日主母,民女没有遵守为人卑下者的本分,口不择言逼死昔日主母,恳请大人赐民女自尽,以儆效尤!”
这!
宋熙然不由心惊恼怒,这谢氏!她原来是给自己挖坑呢,亏他刚才还想看热闹!她这么做,是把他这个京兆府尹架起来用火烤啊!
赐她自尽?她要真想死,还用他来赐!
他怎么敢赐她自尽!他要真的敢,这个官也就不用做了,他得得罪了天底下所有的老百姓!
魏嬷嬷被她这一番说辞,说得目瞪口呆张嘴结舌。
这,谢香姬这是认罪了?可她怎么听着,却是把夫人的罪给坐实了呢?
这谢香姬口口声声说没有尽到为人卑下者的本分,没有为夫人隐瞒,可没有隐瞒,还是说夫人做了啊!
谢湘江一头叩在地上不再抬头,悲泣道:“夫人宽厚,没有杀我灭口,而是寻个由头逐出侯府!如此大恩大德,民女却恩将仇报,令夫人受辱自尽,民女还有何面目苟活,行走于人世之上?”
这个,宋熙然被她说得头疼!这女人他么的神经病啊,昨日义愤填膺痛快淋漓,还豪情满志造园林开食肆造福一方,说什么可以上媲美天堂下惊艳人间,今天就在这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人话鬼话都让她说了,还要他这个当官的怎么说!
谢湘江语带悲凉继续加码:“大人不必迟疑。我昨日状告永安侯府是为民风大义,今日自请自尽也是为民风大义。为权贵者不可忘恩负义,为贱民者不可有礼不遵。民女逼死昔日主母,坏了永安侯府和荥阳陆氏百年清白,她为贵,我为贱,她为妻,我曾为妾,今日我不死不能正身世贵贱之名,不死不能全昔日妻妾之义!”
说完,谢湘江起身,解下头缠的白布捧于双手之间,声容肃穆对观审民众道:“民女谢香姬谢过父老乡亲一片怜惜,今日之死,死得其所,只奉告诸位父老,教诲子弟,生男当恩怨分明,生女切勿为人妾!”
说完她纵身朝公堂上大柱撞去!
“快拦住她!”宋熙然一声惊呼,整个人起身带得官座都歪了!
众人也是齐齐惊呼,齐齐向前涌去欲要拦住自尽的谢湘江。幸亏有差役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后襟,才避免谢香姬当场血溅公堂!
可是毕竟她死志已坚,衙役再快,还是让她的额头撞破,血流到鼻翼眼角,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她决定昏倒了。
这戏演到此,她实在太过辛苦,而且撞了这一下,怎么也应该轻微脑震荡了,这身子虽心脏健康,可是伤重发烧,在这个风寒就能要人命的时代,她真的够拼了!
她听得惊呼谢姑娘之后,就是民怨沸腾群情激奋!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哥似乎在振臂高呼:“什么贵贱之名,妻妾之义!他们高门权贵做都做了,还不准人说!我天下泱泱万民,谁敢说我们百姓贱如蝼蚁,命如草芥!”
“就是!谁敢说我们百姓的命不是命!”
“让他们永安侯府杀人偿命!”
“永安侯府那贱妇死了活该!”
……
听着那源源不断的谩骂,谢湘江内心冷笑。跑来跟我斗?寻死觅活谁不会!玩哪一出我也能比你智商高!
第11章 人有亲疏远近
谢湘江是直接被宋熙然下令抬到和春堂去包扎诊治的。
她原本额头就有旧伤,这回又撞破了一回,即便用最好的伤药,落疤也是肯定的了。
忠婶一边看医生巴扎,一边神色紧张地问:“我家姑娘会不会留下疤啊!你们和春堂有没有祛疤的膏药,多少钱我们买,千万不能让我家姑娘留下疤啊!”
负责给她包扎的是一个小学徒,温言细语地给忠婶解释,他们只看伤,不管疤。
忠婶却是执拗劲儿上来:“你们这样只管给包上,留了疤就不管了,这是个郎中就会,还要你们和春堂干什么啊!”然后便听见她去求宋熙然:“宋大人!宋大人你好人做到底,我家姑娘的脸不能让他们这么草率给敷衍了啊!”
宋熙然被缠得无奈:“可本官也不是大夫……”
谢湘江开始为这时代的人的智商捉急,怎么光是在一些小事情上缠着不放,比如什么妇德,比如这块疤。
现在关心的不应该是额头的疤,而是她的发热好吧。
再不好好医治,这外伤感染不是闹着玩的!命都没有了,躺那一具尸体,有疤没疤,好不好看还有什么用啊!
尽管她安慰自己得上天眷顾有幸重生一回,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死翘翘,但是从一个人的正常逻辑,如果这群人围着自己一直跟着忠婶为她额头上这块疤打转转,那她还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真就两说了!
这年头又没有抗生素,她这发烧了一夜,刚退了一点烧就强打精神对抗永安侯府的来势汹汹以命相搏的魏嬷嬷,又假戏真做地撞了一回柱子,当真是昏沉无力连话也说不出了,还是先给个明白人救救她的小命吧!
终于她听到了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这里是和春堂,喧闹什么!”
在刹那寂静当中,谢湘江感觉有个人走过来,探了探她的温度,三根手指摸上了她的脉,苍老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烧成这样,先退热保命吧!”
谢湘江心头一松,真的晕了过去。
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躺在病床上,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自己是已死的谢湘江,还是垂死的谢香姬。
直到她看到那种木质的窗棂。
光影幽暗,从窗棂处透过一角金粉色的霞光,应该是一个安宁静谧的黄昏。
可是房间狭小,周围的环境很陌生,不是在谢家药庄。
谢湘江觉得?间干痛,扭头四下打量,想要找口水喝。正好迎上忠婶惊喜的脸:“姑娘你醒了!”
忠婶说着,大手便覆上谢湘江的后脖颈,然后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总算是退热了!”
谢湘江的嗓子干哑:“忠婶,我想喝口水。”
忠婶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那水温温的刚刚好,谢湘江一连喝了两杯,忠婶在一侧感慨:“还是顾老先生医术高,他就断定你今天能醒来,早早让备上水了。”
顾老,先生?
谢湘江想起她昏迷前那苍老严厉的声音,难道那就是京城和春堂远近闻名的杏林高手顾老先生?师兄生前跟随了两个月的顾老先生?
当时可是永安侯府侯夫人陆氏牵线,让师兄跟随顾老先生做学徒,据说顾老先生和陆氏的祖父陆定忠老将军曾是生死之交,而陆定忠的妹妹就是如今永安侯府的陆老夫人,如今自己和永安侯府势若水火,更是逼死了陆芙蓉,顾老先生竟然还给自己诊治?
谢湘江这一愣神的功夫,忠婶却是继续唠唠叨叨:“说起那顾老先生,还真是怪脾气,当时你高烧不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就是他一副药救了姑娘你的命!真是个有本事的,怪不得少爷当时二话没说……”
忠婶说了一半想起忌讳,陡然闭了嘴,担心地看向谢湘江。谢湘江高烧刚退,四肢无力,全身疲软,小脸煞白,轻轻垂着眼睑似乎没有留意她刚刚说的话。忠婶松了半口气,却是语声小心地道:“姑娘,可是饿了,有熬好的小米粥,你先喝点?”
一晕就是三天,又有高烧消耗体力,说不饿也是假的。见谢湘江微微点了点头,忠婶一溜烟逃也似的出了门。
可还没等到忠婶进屋,却是等来了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看起来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却是一脸红光双目炯炯,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颇有一种威仪压迫感。
此时他居高临下望着苍白虚弱的谢湘江,沉着声道:“若论救命之恩,你这条小命,也是老夫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