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知道怪在哪里。
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此时阔步走来端坐堂上,威仪气势已出,那谢氏理短底虚,跪在那儿见了自己,没有不胆颤心惊的,可面前的女子不动如仪,似乎完全不怕他。
他确实比较宠爱谢氏,可万没到宠得没边的地步,平日里他微微皱个眉呵斥几句,她就怕了,大气也不敢出。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乡野山村无拘无束的野性,可他更享受她战战兢兢收起野性笨拙地取悦自己的低微,那任他予取予求无所顾忌的低微,那迎合讨好敬他畏他如天神的低微。
她有年轻康健的身子,眉梢眼角有着山野特有的光泽和红润,那身子虽不是多婀娜曼妙,但是颇有一种触手生香销魂蚀骨的美妙滋味。而且他虽宠幸,却从不纵容,她的规矩礼仪他都是找了宫里最严格的嬷嬷教的,日常稍有违背,他一个眼神她就规规矩矩罚半个时辰的跪,而且床笫之间,他少不得要用些手段略施薄惩,增加一下自己的情趣。
这样的谢氏,说她有胆子偷人,他自是不信的,但是你说她有胆子和他对簿公堂,林炜更是不信!
可是就在这一朝一夕之间,竟然这两件事都发生了!至少面前的人他觉得是见了鬼了!
那谢氏没有抬头,却在他微微愣神之际,言辞清晰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宋熙然的例行讯问。
无疑就是状纸而已。林炜突然微笑了一下,开声道:“谢氏,你看着本侯说话。”
他就不信不过一天一夜,这女人还能反了天去!
不想谢湘江从善如流,应了声是,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就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林炜的心就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那目光太清澈清亮了!他仿佛看到了初见时,那心无旁骛无知无忧的少女,目光如三月的碧空一般明媚清透。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诡异的美丽面容。
那额头上的疤,竟然经过了修饰,用艳紫在刚刚收口的伤痕旁画来了两朵并蒂的紫藤,那暗红的伤口恰似片垂落的叶子。
这样的一张面容,散发素衣,一种说不出的清幽诡异的美感,好像前方一汪浓得发黑的碧水深潭,不小心看一眼就会陷落下去!
林炜用了片刻才镇定心神。
他道:“你说本侯知恩不报,士德有亏?”
这话低沉沙哑,但是富有磁性,谢湘江顺势便点了点头,反问道:“难道侯爷不是?”
这话一出,林炜的心定了定。还是香姬的声音,还是他的那个女人,没有错。
可是,竟然会顶嘴了啊!
谁教的她,让她有了倚仗?五皇子的人?宋熙然?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可这女人到底所求什么?她失心疯了不成?
林炜似乎被气笑了,他手臂往椅子上一搭,将整个上身的重心便压在了手臂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香姬,出口的语声便有了些悠扬:“我从谢家药庄接你入府,吃喝穿戴哪样亏待,我还不够宠你吗?对你谢家,不照顾?”
他那男士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委实好听,而且说实话,这林炜,身材高大容颜俊朗,颜值真的挺高。
可是谢湘江又不是没见过美男,四目相对时那刹那惊艳心悸,不过是不习惯他这个前夫外加原身未断的惯性而已。用叙恩爱来乱我心神?这段数未免太烂太低!
林炜说完,语带薄责面色似嗔实宠:“跟我回去吧,别再任性使气了!”
宋熙然不由傻眼,这个,这个是什么套路?这永安侯当真是调情的第一高手,敢情他这堂堂大周公堂,被他三言二语成为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宋熙然连忙看向堂下的谢湘江,不想谢湘江言语平静面色肃然,问道:“我与师兄苟且,侯爷打杀了奸夫,却要接我这个□□回去?”
林炜本想起身了,可是犹如当头一瓢冷水,被这一句立刻给拍了回去。
她这,什么意思?
宋熙然忍不住拍案叫绝,奸夫□□这梗抛出来的好!林炜这要接了她回去,就得当众承认冤枉了她,他接回了个妾,怕是就得休妻,不追究正妻妒忌害命,也得追究正妻失察害命,哪一样都不好圆过去!因为这中间横着一条人命,还是救命恩人的义子高徒,接续恩人衣钵顶替恩人门户的义子高徒!
却听谢湘江堂下冷笑道:“侯爷以为我是小孩子,后悔当初放了我出门,想着领回去侯门深院任打任杀,瞒上几个月暴病而亡,便可完事大吉,便可将我爹的救命之恩和你侯府的亏心之事一笔勾销了是不是?
这冰冷的,戳着心窝子的锋利质问,让林炜的心骤然痛了起来。
这是,情义两绝,不死不休的节奏了?
看着林炜瞬间铁青的脸,宋熙然差点对谢湘江的应对拍案叫绝!这,真特么太痛快了!先断后路,再算前账,这法子好啊!
第5章 神助攻
却听谢湘江道:“小女子早已言明,不问儿女私情,只谈民风大义。小女子含冤受辱,我师兄气断身亡,此等事于堂堂永安侯府,不过是贱如蝼蚁不值一提的小事。同样的,我一深宅女子,内院阴私事,愿赌服输即便命丧黄泉,也不过一人之悲喜,于天下万民无有关系,也无颜呈于堂上自辩分说!但是我大周子民,天子脚下,要不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要不要见人危难救人水火,却是我太平盛世到底是民风淳朴还是人心不古的大事!我谢香姬以女子之身,与永安侯对簿公堂,难道想要的是我自身清白荣华富贵?不,我要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或许不值一钱的公道而已!”
此一番言辞斩钉截铁气势铿锵,令宋熙然不由肃然,惊堂木一拍,喝问道:“敢问谢氏,你要哪般不值一钱的公道?”
谢湘江目视林炜目光炯炯,逼问道:“敢问侯爷,我父于两年前,可曾与你有救命之恩?”
林炜被一个跪地的女子目光威压,却激不起任何反抗之力,答道:“是。”
“后来我们两情相悦,我自降身份进府为妾,你给谢家的五百两银子,是纳妾礼,还是偿救命恩?”
林炜一时语迟。五百两。“自然是,纳妾礼。”
“家父疼我小门小户,将那五百两原封不动给我,又凑了一百两,一共六百两当成了嫁妆随我进府,是不是?”
这些许小账,林炜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档子事。
于是道:“是。”
谢湘江逼问道:“也就是说,两年前,谢家庄主救了侯爷你一命,侯爷你除了将人家女儿纳为妾,分毫未有其他报答。”
林炜沉默半晌:“是。”
“妾身进府为妾,两个月前,由侯府出面,向京里和春堂举荐我师兄谢明远跟随杏林国手前太医院院判顾老先生学艺是不是?”
这女人怎地问得又快又急。林炜艰难道:“是。”
谢湘江道:“那举荐师兄跟随顾老先生学艺,是报我爹救命之恩吗?”
这个。谢明远被侯府打死了。林炜神色莫名地看了看谢湘江,轻声道:“不是。”
谢湘江话音一转,目光冷冽:“敢问侯爷,我爹当年是不是因为不同意我入府为妾,才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的?”
林炜的眼眸一缩,半晌无言。
谢湘江红着眼睛直视林炜:“当年我率性而为失身于你,我爹才气得口吐鲜血病倒在床,一顶小轿打发了我,不到两个月便亡故了。我彼时年幼无知,侯爷您呢?”
林炜双拳握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谢湘江却已经一头磕在地上,悲声对宋熙然道:“大人!民女少时为男色所惑,犯下大错气死父亲,而今被人诬陷算计扫地出门,也算是自食恶果,民女不怨恨任何人!但刚才侯爷亲口承认,父亲救命之恩,他除了纳我为妾之外毫无报偿,而今我们情缘已了,他是不是该偿还,救命之恩?”
不待宋熙答话,却听得堂外一声断喝:“不知廉耻的小蹄子!要我永安侯府,偿还你的救命之恩?”
却是陆老夫人,由林嬷嬷扶着大步愤然而来!
林炜连忙起身,那边宋熙然却已经下堂迎了过去,说起来林老夫人也是一品诰命,宋熙然连连施礼道:“恕罪恕罪,怎还惊动了老夫人您啊!”
林炜上前施了礼,责怪地看了林嬷嬷一眼,道:“祖母怎的来了?”
陆老夫人一拐杖朝林炜打过去,被林嬷嬷死死拦住,陆老夫人气恨道:“老身不来,让你丢尽永安侯府的脸吗!”
林炜默然。这边宋熙然外表殷勤备至内心却唯恐天下不乱地将陆老夫人请到了上座,催促小厮上茶。
陆老夫人却横刀立马地往椅子上一座,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立眉厉喝道:“你这贱人!害我永安侯府的名声,混乱血缘,就该浸猪笼千刀杀万人剐了!还敢跟我永安侯府索要恩情!”
宋熙然看陆老夫人这架势,甚是同情地看了谢湘江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