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有意提点她吗?
意思是说,虽然她眼下是阶下囚,但在面见过王君之后,或许就会有别的造化?
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沐晚风为什么极度不情愿,却仍然必须带她进宫?
想问的很多,但她看得出来,这老宫女城府极深,愿意漏给她这样一句,或许是有人授意,或许只是见她礼貌,愿意卖她个好。但要想从对方嘴里探听更多的消息,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就安分闭了嘴,只跟着往前走。
这天幕城的王宫,古朴庄严,甬道两旁都是高高的石墙,墙上每隔十余步,便点一支烛,向远处一望,灯火通明,看不见尽头。
黎江雪一边感叹,这手笔不小,另一边却又觉得,此处的夜,与别处似有不同。
她兀自疑惑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过来,抬头望向天上。
这个世界的夜空,原本应该是被火鹮照亮的,循环往复,夜夜如此。这被视作是碎月城仙人,赠予人间的恩典。
但是此刻,那些火鹮飞得又高又远,只在天边兜着圈子,迟迟不肯往这一处来。就好像……就好像它们在刻意避开天幕城一样。
这里的夜,是晦暗无光的。
难怪要点这么多的灯烛。
见她停下脚步,那老宫女也不催促,只和蔼道:“小姐在瞧什么呢?”
“那些鸟。”她轻声问,“为什么离得那样远?”
对方与她一起仰头看,似乎有些感慨:“从前不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夜里当值,还能借着那光,与别的宫女偷偷玩牌九呢。是从十多年前,才变成这个样子。”
“可有缘故吗?”
“这神官们都卜不出来的事,可就没人能说得准喽。不过有些人传,是那一年……”
她像是从回忆里猛地抽离,话音戛然而止。
应当是自知失言,她飞快地重新低下头,脸上又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小姐,咱们还是快些走吧,以免误了时辰。”
黎江雪多看了她一眼。
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秘辛吗?
但她一个等待发落的囚犯,无论天幕王城有多少秘密,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是点点头,安静地随着对方继续走。
老宫女领她到一处宽阔的广场。
广场前有玉阶,玉阶上有殿宇,而此刻广场两侧正在列席,有宫人捧着银盘、瓜果,穿梭其间,有序又忙碌。有些宾客已经入席,正在低声攀谈说笑,她瞧着气度打扮,猜测都是王亲国戚、勋贵大臣。
她被一直带到侧旁。
那里聚集的,是听候差使的下人,还有一会儿要表演助兴的舞伎优伶,有的手抱管弦,有的脸上画着油彩。
老宫女自有旁的事要周全调度,就把她交给几个年纪小的看顾,低声冲她们交待了几句。
黎江雪眼瞧着,她们对她是既好奇,又畏惧,小心翼翼地围着她,生怕把她给看丢了,却又不敢与她说话,只偷偷拿眼角打量她。
也不知道她被传成了什么凶神恶煞。
又过一会儿,席间都坐齐了,有一人在众人簇拥中缓缓出来,在玉阶上的殿宇里落座,阶下之人便山呼朝拜,场面一时盛极。
没有人管她,她囫囵做了个拜的模样,明目张胆地打量着那人。
天幕城的主人,星涯王。
是个男子。
当初在阳歇镇的客栈里,她被两名官府的男弟子看守,为了套话摆出一副无赖腔调,百般招惹他们,对面被气极了,就说过,当今王君也是男子,警告她不许搬弄是非。
她曾经猜想过,在以女子为尊的世界里,一个男人偏能称王,该是何等的手段高明,杀伐果断。
不过此刻远远一见,这位王君的相貌气度,乍看倒是挺亲和的,只面带笑容向众人致意,赐了平身落座。
黎江雪注意到两件事。
第一,他身边没有配偶相伴。
也是,以他的身份地位,立一位妻主不合适,若是寝宫中有什么伺候的女子,带到台面上来,就更不合适。的确没有更好的做法。
第二,他身后是沐晚风。
她就在他侧后方,巍然不动地坐着,脸色如平日一般冷酷,腰背挺得笔直,不饮酒,也不夹菜。哪位宾客起身向王君祝酒,她的目光便会警觉地落在对方身上。
黎江雪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这位在外面嚣张横行,不可一世的少司命,到了王君身边,却只沉默地行一个警卫之责。
又想起她早前在宫门外,被自己说中心事,拂袖而去的场面,心情也略微复杂。
正感慨间,却听有什么声响,由远而近,缓慢沉闷,甚至震得脚下地面都微微颤动。她刚疑心生变,就见四周宾客丝毫不慌,反而面露期待之色。
身边更有小宫女拍手,“好哇!好哇!一年到头,我最爱看这个了。”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那声响的来源。
竟是一头巨兽。
它足有一丈高,体形庞大,身如鹿,尾如牛,头上长了一对龙角,每走一步,身上毛发便迎风而动,金红透亮,如带火光。
它被人牵着,在广场中央站定下来,甩了甩头,张嘴哈出一口气,其中竟喷出几个小小火星,在近旁的宾客便急忙向后闪躲,以防燎了衣袖。
那驯兽人深施一礼,朗声向玉阶之上道:“火麒麟拜见王君,为您献瑞,愿我天幕城太平昌盛,福祚万年。”
星涯王笑吟吟一抬手,“准。”
于是就眼见着那火麒麟,演起了杂耍来。在驯兽人的引导下,抛彩球、衔丝带,还懂得立起上身来,用前蹄向上座交拜,如作揖状,逗得席间阵阵欢笑。
它不时张口向天,喷出一团烈火,火光之中,人人惊呼喝彩,星涯王也显得格外满意。
黎江雪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极不可思议。
“这是火麒麟?”
传说中的瑞兽,竟然被囚禁在这一方王宫之中,不但如此,还要在宴席上作杂耍百戏,供人取乐。其模样简直比寻常虎豹还要乖顺。
天幕城人,手段如此厉害吗?
一旁的小宫女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还以为是她没见过世面,被这种景象震慑,得意洋洋地问她:“好看吧?别的地方可都看不着呢。”
她看看那摇头摆尾的巨兽,道:“果真令人大开眼界。”
“是呀,我们从好久以前就在期待这一天了。”
“是每年的冬临节才有吗?”
“也不一定,还有王君的生辰,乞巧节、花朝节等等,假如王君高兴的话,就会让人把它牵出来走走。”
“哦,那它还挺忙的。”黎江雪低低笑了一声。
也许是百戏看得高兴,这小宫女也忘了她是所谓魔教,戴罪之身,兴致勃勃地和她聊天。
“谁让王君尤其喜欢呢,那没办法了,忙也只能忙一点。”
“王君特别喜欢火麒麟?”
“嗯,也不是,确切地说,王君是唯独喜欢火,就连身边亲近的仙长、神官,也多半都是习火系术法的,你看少司命大人,不就是例子吗。”
黎江雪想起她那霸道的火灵根,若有所悟。
却听小宫女又道:“你瞧,就为着王君喜欢,宫中连一颗明珠也不用,燃的全是灯烛。为了这,每晚都要多拨好多人手看顾着,严防走水呢。”
果真是的。
她先前一路过来,还道民间但凡富庶些的人家,都爱用夜明珠照亮,光芒润泽又恒定,省力省心,怎么这天幕城的王宫,反倒烛火泱泱,望不到尽头。
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她口中附和着,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烛台。
上面燃的蜡烛,有小臂粗,形状十分独特,竟做成一条鱼尾模样,上面精心雕出鳞片。凑近了去,还能闻到阵阵幽香。
她先前都没留意,此刻细看,就觉得很有意思。
“这蜡烛可真精美。”她道。
小宫女嘻嘻地笑,“那当然啦,这是鲛人油做的,你在外面一定没见过。”
“鲛人……油?”
“对啊,鲛人这种东西,炼出的油最好,用来做蜡点灯,烧得又久又亮,风扑不灭,雨淋不熄,这种户外摆宴的时候最合用。你要是换个日子来,还未必见得着呢。”
黎江雪猛退了一步,方才闻着舒适的幽香,此刻却引人阵阵反胃。
对面看她神色,就撇撇嘴,“你胆子这么小呀?哎呀,外面都当鲛人金贵,花了大价钱买回去,藏在家里赏玩,跟什么宝贝似的,但是在宫里咱们都看腻了,也就剩下这点用处。”
她强忍恶心,“宫里竟能得这样多吗?”
“那当然了,整个鲛人族,早就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了,我们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这算什么,就连他们的大祭司,还不是被抓了来,关在湖底的水牢里面。”
小宫女抱着双臂,“这种东西,也就是初见好看,看久了都那样,谁也不当回事。不过,传说在先王那会儿,还是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