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凝视着她,手在黑袍底下,微微握起。
她以为他至少该说点什么。或者是让她尽管试试,或者是让她不要玩笑。
但他只是看了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向里走。
应该是今日刚搬进来,底下帮工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廊上的窗子开了。夜里风大,从窗户灌进来,吹得他衣袖翻飞。
他脚步顿了一顿,忽地抬手捂住了心口,背微微前倾,但又很快放了下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继续走他的路。
黎江雪脸上玩世不恭的笑,一点点垮下来。
直到望着他背影消失在转角,她终于走上前去,沉着脸,用力关上了窗户。
……
这宅子,是王君御赐的。比她从前在山上的小竹屋,不知豪华多少倍,比起这一路被追捕,颠沛流离,就更是舒适到了天上。
她以为,接连几日没有怎么合眼,她应当能睡上一个好觉。
结果,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反而失眠了,辗转反侧,总觉得身边应该有另一个人。
尽管她此前,不过在幻境里与他同眠两夜,这会儿却觉得,身边一摸空荡荡的,心里难受得厉害。被褥的温度不对,枕间的气息也不对。
如此浑浑噩噩,睡了半夜,第二天起来,却在楼下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迷迷糊糊下楼梯时,就听见一个极欢快的声音:“少主!”
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揉着眼睛看了好几回,才确定真是唐止。
他背着行囊,风尘仆仆,脚边的黑猫哈欠连天,大约是赶了夜路,看起来比她还困。
“你怎么……?”她瞪大了眼睛,不知该从哪儿问起。
唐止倒是连珠炮一样,“哎呀,可别提了。那天我下山采买,听说阳歇镇上出了好大的乱子,说什么魔教和官府打起来了,还让那些魔教跑了,官府的人正急着追捕呢。我一听,这说的不是你和师尊吗,立刻急急忙忙地赶了来。”
黎江雪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当日他们收了喻千灯的神行符,乘着纸鸟一路漫无目的地飞,是云别尘诓骗她,降在碧落镇。至于后来被明鸳带人围捕,被押送到天幕城,就更是连她自己也难以预料。
唐止怎么,倒显得对他们的行踪,很确定一样?
“你对我的去向,判断得还真准确。”她轻声道,“你要是脚程再快一些,没准还能赶在我前面,到达天幕城呢。”
对面就嘿嘿笑,“这不是赶巧了吗。我想着,官府抓到了人,总是要往王都押送,所以就直奔这里,打听消息来了。这不,还真把少主你给找着了。”
他站起身,仰头打量这座二层小楼,“只是没想到,少主这么有出息,非但没被下狱,还捞了个将军当当。”
黎江雪望着他赞叹不已的神色,心里忽然有些复杂。
太巧了,也太怪了。
唐止神机妙算,直奔天幕城而来,她前一天刚搬进这座宅子,第二天早上,他就出现在了楼下。看起来对她一路的境遇,并不担忧慌张,反而乐呵呵地欣赏她新得的住处。
云别尘呢?
他没见到他,就不着急担心吗?
这孩子的脑袋,果然一向不大好使。
她把那缕嘲讽掩盖下去,只随口问:“你怎么进来的呀?都没听见你叫门。”
唐止正在看檐下的风铃,顺嘴就答:“哦,施……是他替我开的门。”
硬生生拗了一下,好像舌头捋不直似的。
黎江雪向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偏厅的门后,露出一片黑色的衣角,极不起眼,要不是唐止提到,她根本就不会注意。
好像她昨晚说,他在这个家里会妨碍到她,他还当了真。
她眯了眯眼,低头看脚下的黑猫。
黑猫瞌睡得不成样子,从眼皮缝里看了看她,算是打过招呼,用前爪将脸一捂,自顾自睡了。
黎江雪不由想起幻境里离奇的景象。
能变成黑衣少年的苍狗,能驮着人直上云霄的苍狗,只是她脑海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吗?
以及,从试炼里出来后,他们为躲避追捕而奔逃,她在草丛里见到的那个影子,究竟是不是她眼花看错了?
苍狗自然不会理她。
没关系,她心里憋着的气,有地方发泄。
她忽然一伸手,揪住了唐止的衣领,“说!为什么骗我?”
唐止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少主,你,你说的什么事呀?”
“你心里不清楚?”
“我,我……”
“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因为骗的太多了,不敢确定我问的是哪一件?”
“少,少主你别这样,可吓人了。”
他一边磕磕巴巴地求饶,一边就拿余光,去瞄那藏在偏厅里的人影。没想到,那片衣角竟然一闪,彻底从门后消失了。
于是他眼看着,就快哭了。
黎江雪藏住嘴角那一抹冷笑,“我给你一个机会,我的道侣究竟是谁?”
“少主……”
“要是继续说谎,我就连你带猫一起丢出去。反正如今我只是一个傀儡,你也无需再叫我少主。”
唐止见她真生了气,脸色也不免慌张,嗫嚅半晌,才低声挤出几个字:“你都知道了?”
她手一撒,松开他衣领,同时心里的劲也一下松下来,随即涌上的,却是一种极度的疲惫。茫然、失落、无力,都交杂在一处。
“为什么?”她哑声问。
面前的人讷讷不敢抬头。
其实她也不用他答。云别尘苦心孤诣,把自己都赔了进去,自然是为了她,或者说,为了他的徒弟好。至于其间种种,是非曲直,她都已经不想去深究。
她只是接受不了,他们合起伙来瞒她,只有她一个人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甚至直到今天。
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才仿佛释然地抹抹眼角,苦笑了一下,“罢了,人都不在了,追问这些也没什么用。”
唐止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是,是,少主你能想得开就好,千万别动气伤身。”
“好,我知道了。”
“你瞧瞧,你这宅子里也没个使唤的下人,你还没吃过饭吧?我上厨房看看去,有什么材料,就凑合给你做点。”
他说着,脚底抹油就要溜。
却听黎江雪一声喝:“站住!”
他扭回头来,忐忑赔笑,“怎么啦?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黎江雪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吗?”
“什么呀?”
“我说,师尊已经不在了。”
“这……”
“唐止,你说你担心我们,才一路追到天幕城。但是从进这扇门起,你没有问过师尊半句。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只知道我获封了镇海将军,难道就不急着问他的境遇吗?你一点都不担心他吗?”
她一步步走近他,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以为,你对师尊的感情颇为深厚。却没想到,你这么没有良心,听闻他死了,你却满心只想着做饭。”
“……”
唐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看着就要认错投降了。
一旁的偏厅里,却忽然传来极大一声动静。清脆,又响亮,像是摔了什么瓷器。
黎江雪心里一跳,终究忍不住,大步走过去。
就见一个紫釉花盆,摔得四分五裂,一地的土。而神官正俯身蹲下去,想要动手收拾。从衣袖下伸出来的指尖,比露出的瓷胎还白。
她一下就走上去,扯开了他的手。
“你……”这人似乎错愕,抬头看她。
她口气硬邦邦的:“在干什么?”
对面低了低头,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在黄金假面边上,微微拂动。
“我看这花盆摆得不稳,想挪一挪,不慎失了手。对不住,黎姑娘,又给你添了麻烦。”
黎江雪注视着他,眉心紧皱成一团,脸色难看极了。但最终,只是放开了他的衣袖,自己飞快伸手,将几块最锋利的碎片捡走。
“还是我来……”
“不必了。你是神庙派来监视我的,要是你伤着碰着了,被误会是我苛待于你,他们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她淡淡扬了一下嘴角,“毕竟我现在,虽然名头好听,其实还是一个阶下囚,应该学会看眼色,不是吗?”
面前的人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她这样讽刺的话,他只是在面具后面,眨了眨眼。
黎江雪抱着碎片起身,“这些杂事,都不劳神官大人费心。不论你是想挪花盆,还是想拆屋顶,告诉我也行,和唐止说也行。”
她冲外面扬了扬下巴,“今天早上,你放进门的那个,叫唐止,你知道了吧?”
这人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转身出门,丢下一句:“我去拿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