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陪他一起去州里,赁了个宅子,所有他入口的食物、身上的衣物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一切都很正常。
考试前一日,我见他心绪不宁,便让他随我一起上街,我买菜,他散心。
路过一家糕点铺时,门口大排长龙。
文柏昔日同窗热情与他打招呼:「文柏,你也来买定胜糕啊!
「莫排了,我一会多买一盒,分你一份。」
定胜糕是江州名点,老板的儿子曾考了当朝状元。
再穷的秋闱学子都会在考前来买一盒,图个好兆头,蹭蹭好运气。
我问文柏:「你从前每次都吃吗?」
「会的。」他解释道,「砚台会给我买,但次次都是他先吃了没事,我再吃。
「而且其他学子吃了都没事,应当不是糕点的问题。」
很快他同窗就将糕点送来,郑重拍着文柏肩膀:「文柏,你满腹文采,此番肯定行的。
「明年我们定能一起去京都参加春闱。」
那盒定胜糕我先吃了,确实无虞。
但我还是劝文柏莫吃。
因为我想起幼年时的一桩事。
乡下穷,过日子能省则省。
是以夏日做菜时,能凉拌便绝不会炒,因为柴火都要留着冬日用。
父亲将豇豆也如此处理,他吃着一点事也没有,我却上吐下泻丢了半条命。
后来去看郎中,郎中说有许多人吃生豇豆会拉肚子,个人体质不同,食物并非你吃了没事,旁人吃了也会没事。
那一夜文柏翻来覆去几乎没睡。
我知他担心自己又突然出状况,好在无事。
天还未亮,他就起身了。
虽一夜未睡,可他眼底却很亮,紧紧握着我的手:「玉娘,我没有腹痛,亦没有呕吐,我这次定然能行的。」
我亲眼目送他全头全尾入了考场,又在外面看他满脸疲惫,却目光炯炯地走出来。
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哽咽道:「玉娘,我顺利考完了!
「我考完了!」
于他而言,哪怕此番没有中,踏入了考场,顺利完成了考试,也就完成了一个学子人生必经的过程。
至于结果如何,便只能交给命运。
第二日我给他买了一盒定胜糕。
「我心中有一个猜测,要劳烦夫君验证一番。」
回了县里,婆母得知他顺利考试了,也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好好!
「幸亏玉娘陪你同去了。」
我笑盈盈:「母亲,我找到夫君此前为何每次都会上吐下泻了。」
那天文柏吃了定胜糕,果然半个时辰就开始腹痛。
后来我带着糕点去问了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郎中说应该是糕点中某一样东西刺激了他的肠胃,其他人都无事,只有他会如此。
每个人体质不同。
有些严重的,甚至会丢了性命。
我后来与店家说明情况,他给了方子,其他倒是寻常,但糕中有一味少见的酸果,用来增加风味、延长保存时间。
这个果子文柏此前从未吃过,我后来买回几个又试了试,他果然又难受了。
父亲听了后骂我:「你都算出大概是这果子有问题,还拿来给女婿吃,万一吃出个好歹……」
婆母笑着制止他:「想必玉娘给的也不多,只是求证一番,不然哪来答案。
「若不是她仔细谨慎,文柏都进不了考场,谁能想到旁人吃了都没事,就他有事?」
小叔的贪墨案一直没有进展,但秋闱却很快要放榜了。
不少曾受过柳家恩的人都宽慰婆母。
「柳公子如此有才,此番定能高中。」
「柳公子若是中了状元,夫人您往后又能过上好日子了。」
……
但婶娘和花娘泼冷水。
「进了考场就能考中?那么多考生呢,哪里就一定能轮到他?」
「他那个小叔如今还在牢里,他想考上举人,做什么春秋大梦?」
「且有玉娘这个灾星在,柳文柏是决计考不上的。」
第19章
放榜前夜,众人几乎一夜没睡。
柳家小叔倒了,柳家大厦将倾。
文柏此番能不能考上举人,关系重大。
我们早早候在榜下,朝阳初升,照亮天地万物。
放榜官将那张大红纸贴上。
我踮起脚努力去看。
老天垂怜,他中了!
考了第五名经魁。
我紧紧握住他胳膊,他亦低头来看我,眸底全是泪意,哽咽道:「玉娘,多亏有你,多亏有你。」
送他定胜糕的同门周南寒也中了。
他与文柏拥抱:「文柏兄可要好好谢谢我,我那盒定胜糕起作用了。」
文柏笑了:「是,多亏南寒兄的定胜糕。」
我们匆匆回家告知婆母和父亲这个好消息,婆母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父亲更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炮仗,「噼噼啪啪」放了将近一个时辰。
我嗔他:「父亲你也太浪费了些。」
他眼珠子一瞪:「这如何是浪费?让那些嚼舌根的人好好瞧瞧,我这女婿有多厉害。」
……
也就是在这一日,花娘发动了。
李夫人不请接生婆反而请了个神婆,在她产房内烧符纸,弄得烟雾缭绕。
并且要花娘按照神婆指示的时辰来生孩子,这样必然能得个男丁。
婆母听说后直摇头:「真是胡闹,女人生孩子这事哪里是能忍的?」
当时祖母和婶娘也在李家。
可她们也赞同李夫人的意思,让花娘按照时辰再生孩子。
于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憋死在肚子里。
是个女孩。
花娘的身体也受了大影响,落红不止,郎中说她往后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不管她怎么哀求,李夫人还是在月子里就将她卖了。
她求婶娘和水生赎她回去。
落红不止的女子卖不起价钱,只要二两银便可赎身。
但水生说:「你得了这样的脏病,若回沈家会影响我的气运,万万不可,还是走远些吧。」
后来她被老鸨卖给一个满身脓疮的老汉,再后来便疯了。
有一日我遇见了她,她蓬头垢面,衣衫单薄,浑身是伤。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污的襁褓,早已忘了我是谁,呆呆地唱着歌:「月亮弯弯星星亮,我的乖乖睡觉觉……」
那时我已有了身孕,心也比从前软。
掏出一块碎银子准备递给她,见她撩开襁褓的破布,道:「我儿尿尿了,我儿将来定要考状元,强过那贱人的夫君。」
第20章
我把银子又收了回来。
我不怪她想越过我和文柏,我是气她到了如此地步,却不曾对那个枉死的女儿有过愧悔,还在心心念念要个儿子。
她纵容自己活在噩梦里,从未想过要觉悟。
她不值得我浪费银钱。
水生在祖母和婶娘的热切期盼中,又去参加秀才考试了。
祖母和婶娘两人三叩九拜去青山许愿。
结果爬了不到百级台阶就支撑不住,双双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
祖母半身不遂,婶娘瘸了一条腿。
这次考试,水生自然没中,他依然是童生。
他将一切的错都归咎到祖母和婶娘身上。
「就是你们心不诚,所以神仙惩罚我。
「本来这次我一定能中的。」
祖母卧病在床,想要水生哥回去看望,被无情拒绝。
她屎尿不能自理,想要婶娘伺候。
昔日嘴甜的婶娘,此刻却露出了真实嘴脸,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在床上腐烂长蛆。
祖母痛得夜夜哀号,邻近的人家都睡不好觉。
后来是父亲花钱请了个人,每日给她做一顿饭,擦一次身。
但他自己极少回去。
他说:「我不想见她,也不想管她,可如今女婿中了举人,将来指不定还是状元,我不能连累他。」
祖母临死前,哀求见父亲一面。
她说:「五郎,是娘错了,娘不该偏心,你原谅娘吧。」
父亲冷漠地看向她:「你偏心,待我不好,这些也没什么,可你当初不该瞒着我,卖掉榴娘和小娇。」
祖母垂下眉眼:「是母亲错了!」
父亲咬牙切齿:「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们。」
原来父亲的妻子,也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和姐姐,不是跑了,是祖母趁着父亲进山打猎,将她们一并卖掉了。
那会水生要去县里读书,却没钱交束脩。
但母亲和姐姐失踪不久,婶娘就送水生去了县里。
父亲也曾怀疑质问过,可祖母死活不承认,还大骂父亲不孝,出动族里长辈来镇压父亲。
他外出寻了三年,杳无踪迹,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