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太子赶紧起身。
康熙斜睨着他,“这便是你方才没说出口的坊间传闻?”
太子肯定地答道:“正是。儿臣听闻,鄂伦岱和揆叙当夜就在安亲王府,亲眼见狐妖穿画而来。”
康熙听闻此事还牵涉朝中大臣,且这两人此刻都在现场,不免怀疑是太子安排的,怒火中烧地大喝:“鄂伦岱,揆叙,上前回话!”
鄂伦岱和揆叙立即站出来。
康熙喝问:“太子所言可否属实?”
郭绵有些紧张——替胤禩紧张。待会儿万一暴露,该怎么保全他呢?
胤禩捏了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她心里的不安倏忽飘散,只剩坦然。不管面对什么境况,他一定有应对策略。
“回主子话,八福晋出阁前,奴才确在安亲王府喝过酒,席上听闻八福晋于永安禅寺救了一只白狐,别的未见。”鄂伦岱大声道。
太子脸色一变,不过知道他一家都是硬骨头,便没在他身上做无用功,而是目光凌厉地看向揆叙。
揆叙沉吟不语,似乎在做思想斗争。
“揆叙,皇上在此,你怕什么?”太子悠悠提醒。
康熙起身走到他身边,沉声道:“将那日情形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朕决不轻饶!”
“奴才绝不敢欺瞒皇上!”揆叙扑通跪地,急促地说到:“奴才当时亦在场,大家喝到七分醉时,鄂伦岱大人说起新得了一副奇画,奴才自恃有几分才情,素来喜欢附庸风雅,便央求他拿来共赏。鄂伦岱并未吝啬,立时着人取画,不多时便将画取来。那确实是一副奇画,我等皆为之失神。”说到这里,揆叙似是陷入回忆中,一时怔忡。
“画的什么?”太后忍不住问。
揆叙回过神来,忙道:“那是一副半人半狐画像。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白狐,栩栩如生。大约是因为太真了,安亲王府一个送酒的婢女误以为是白日里八福晋救得狐妖现身,便叫来了福晋等人。她们见了画大为吃惊,竟说画中人相貌与当时并未出阁的八福晋极为相似。之后,京城便有了‘白狐报恩’和‘白狐替嫁’传说。这便是奴才当日所见所闻之全部,请皇上太后和太子明鉴。”
康熙沉声道:“那画何在?”
揆叙道:“当时被鄂伦岱大人收回了,至于现在在何处,奴才不知。”
康熙转向鄂伦岱,鄂伦岱梗着脖子道:“烧了!都说画中人长得像八福晋,我这个做舅舅的留着作甚!”
“汗阿玛容禀。”胤禩突然开口。
康熙转向他:“你说。”
胤禩面容沉静如水,不急不缓地说道:“大婚前一日,儿臣听闻此事,为求证真假,曾向鄂伦岱索要这幅画,大婚当日,他曾于东华门前向我展示,我亲眼见过,确然与八福晋有几分相似,未免给鄂伦岱和福晋带来困扰,我请他将画烧掉,并亲自赶往安亲王府,嘱咐玛尔珲严控府中口舌,不可令谣言继续蔓延。”
康熙犀利地目光在鄂伦岱、揆叙和胤禩脸上扫了一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问:“那画中人为何与八福晋相似呢?”
郭绵饶有兴致地看向身边的男人,心想:我看你怎么编。
第111章
胤禩显然早有准备,朗声道:“儿臣已查过,城外三十里有一个山西富商捐建的寺庙,叫做慈光寺,寺里有一尊白檀木观音像,我福晋的相貌与那观音相貌极似。而那画便是画师照着观音像画的。”
观音像原没有,是他找人雕刻做旧,摆放在慈光寺的。
成親后不久,这些便已布置妥当。
现在慈光寺香火很旺,每天都有百姓拜‘郭绵’。
老九忽然大喊:“怪不得八嫂舍己救人,原来是观音下凡!”
宜妃闻言,双手合十,眼中闪着虔诚的光芒:“阿弥陀佛!八福晋今日之举,便是《金光明经》里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再现啊!”
娘俩一唱一和,仿佛给郭绵镀了金身。
素日里吃斋念佛的妃嫔们对郭绵態度渐渐变了——原先含着轻蔑的丹凤眼低垂下来,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覺地合十,就连太后眼中都有敬畏。
万万想不到,我这个‘狐妖’竟能反轉成‘观音’,真是神级反轉啊。
郭绵嘴角的笑简直压不住,手也痒——想给胤禩鼓掌。
太子面上沉稳,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八福晋竟真成了众人口中的‘活菩萨’?
他推出十三弟才做成的局,倒成了给老八夫妻作嫁衣裳?!
“当真是……”他喉结滚动,生生将‘妖言惑众’四个字咽了回去,齿缝间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等着瞧吧,此事没完,孤一定派人将此事查清!
余光瞥见康熙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急忙端起茶盏掩饰,却不防被凉透了的茶水溅了满手。
见他这副样子,康熙心中越发失望。
十三低着头退到人后,却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盯着自己。他不敢抬头。
他知道皇父一定很寒心。
自己认为八福晋是狐妖,之前却没有坚持护驾,这是置皇父的安危于不顾。
八哥的警告应验了。失去皇父的信任,只在一念之间。
正是因为今日之事,后来康熙逐渐疏远他,甚至在其他皇子的请安折上批示,流露出对他的厌恶,称其为‘不大勤学忠孝之人,并告诫其他大臣皇子警惕他,‘尔等若放任之,必在一处遇到他,不可不防’。
一年后,‘巴林银矿案’爆发,太子太傅索额图被赐死,太子失勢,十三被所有人孤立。
抑郁烦闷之下,他每日沉溺酒色,有一日醉酒摔下马来,左腿受伤,生了癞疮,越发不肯出门,身子渐胖。
直到老四送来一罐名为‘六氯环己烷乳膏’的奇药。
这药很快治好了老十三的腿,老四还带他进入自己的小圈子,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希望。
那当然都是后话了。
说回这一刻。
最終,康熙判定,八福晋创‘康熙急救法’,虽于社稷有功,然闺阁越礼也是事实。
尤其是‘人人平等,男女无别’的言论,实在是狂悖大胆。今日若因功掩过,他日必有效尤者。因此虽不罚她,亦不能奖她。
他将八福晋之过归咎于安親王府教导失当,降安亲王为郡王,玛尔珲降为贝勒,以示薄惩。另传旨,令安郡王府将府中所有未出阁的格格送入宫中,跟太后身边的女官学习规矩礼教,重拾宗室风范。
但他重賞了胤禩。
“八阿哥心怀苍生,忍常人所不能忍,尽显大清皇子之担当,甚慰朕怀。賞黄金千两,南洋明珠一斛。”
这一赏一罚间,尽是帝王權衡之术。既敲打了勢大的安王府,削弱了胤禩的势力,又给足了胤禩体面。
胤禩明白康熙的用意。
皇父只是想用他制衡太子,却不想让他超过太子。
他今日献出‘康熙急救法’收揽人心,来日或能借福晋‘观音’之名聚拢信众,对太子甚至对皇父,都会构成极大的威胁。
皇父不会任由他声望日隆。
他也不想太招摇。
安亲王府降一降格是好事。
但是对郭绵而言,这是个毫无公正可言的判决。
赏就赏呗,说什么‘忍常人所不能忍’,踩着儿媳捧儿子,真是个让人无语的封建大爹!
而众人前后巨变的態度,则让她对皇權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这时代的礼法道德,都是为皇权服务的。对皇权有用的,黑可染成白,恶能粉饰为善;对皇权有碍的,纵是日月昭昭的公理,也要被碾作尘埃。
大婚那日,百官山呼贺拜的声浪曾让她血脉偾张。不管承不承认,心底里,她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生出过灼热的向往。
今天,两千多岁的封建皇权露出了真面目,她也彻底清醒了。
皇权对她再无任何吸引力。
但她想,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在看到康熙翻手为云覆手雨后,胤禩应该对那张龙椅更向往了吧?
不不不。
这想法一产生,郭绵赶紧将它赶出自己的大脑。
她再也不能自以为是得,擅自揣度胤禩的想法了。
他远比她想象的好。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气性有点大。
回府的路上,两人坐在一辆车里,胤禩一句话都不讲。也不看她。
郭绵从来不会哄人的,哄起来既生硬又空洞。
“喂。”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在生气嗎?”
胤禩不说话。
郭绵撩开窗帘,看着飞速掠过的树林给自己做了十分钟思想工作,而后转身,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别生气了呗?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嗎?”
胤禩重重地哼了一声。
哼?你敢哼我??
郭绵条件反射般呛回去:“你哼什么哼!”
胤禩给了她一个‘你还好意思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