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长,云识敏娶的那女人一直身体不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地差,没过几年竟撒手尘寰。
云识敏跟孙老三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妻离世之后,云识敏伤心了许久。
可惜他女儿随娘,身体也不好。从前纵然一直病恹恹,也算能勉强养着,哪知这次饥疫一爆发,又饿又怕,眨眼就不行了。
当孙老三提出要跟饿得两眼发绿的云识敏“易子而食”的时候,云识敏还在犹豫,旁人已争相劝他——
换吧,你那病孩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给孙老三,把孙家那个换回来,好歹能撑一段时间。等撑过这次饥馑,以你的景况,还怕娶不到新妇?再娶个新妇,再生个女儿,不不不,再生个儿子,多好啊,也不用一直被那病丫头拖累。
饥饿让人失去理智,理智半失之时听得的人言也就愈发蛊惑。
于是,云识敏答应了跟孙老三换孩子。
当云识敏浑身颤抖着将已经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装进布袋时,孙老三觉得这买卖自己亏了。
他家这孩子虽然是个犟种,可犟又不会染给别人。而且,他女儿瘦是瘦了点,但身体康健,可云家孩子却一副马上要归天的样子,一身的病,吃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绝症……
孙老三饥饿的眼珠子用力转了转,讨价还价道:“这买卖我得加一筹。”
“此话何意?”
“你家这羊又病又瘦,跟你换,我吃了大亏。但我这一下子又不好再去找旁人换。这样吧,我家这头羊,你吃可以,但要留条腿还给我。”孙老三压低声音说。
被交换用于果腹的孩子不能直接叫孩子,毕竟此事太可怕,至少语言上要委婉些,所以一概都叫做“羊”。
当时,孙家的小女孩就被按照捆羊羔蹄子的方式捆住四肢,塞住嘴,装在布袋里。旁人远远看去,真以为孙老三肩上扛着一只小羊。
其实谁都知道,那不是羊。
只是谁都不会明说,那不是羊。
——成年人的残忍往往迂回曲折,看上去美好的词句之下掩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云识敏没心情跟孙老三讨价还价,他只想快点完成交换,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最终,这场交换便以孙老三开出的价码成交——孙老三得云家一头完整的羊,再加孙家一条羊腿。
“虎毒不食子……你……你吃自己闺女……吃得下去?”
交换完,云识敏还是忍不住问孙老三。他的声音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孙老三轻蔑地瞥了云识敏一眼:“蠢蛋,我当然不吃,咱可以拿去另跟别人换。”
话毕,他费力地扛起那个装在布袋里的病羊往门口走,边走边说:“下手麻利点儿,给羊羔子一个痛快,别磨叽,读书人都他娘的是软蛋!”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云识敏拖着布袋来到灶房,三下五除二解开袋口,把四肢都被捆住的小女孩儿拽了出来。
那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识敏。
云识敏的心猛惊一下——这是个带着西域胡姬样貌特征的女孩,明明是清润的双眸,但因为眼窝很深,便衬得那双眼睛也深不见底。
此刻,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恨意,总之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中翻涌着漆黑浓雾。
雾气浓烈,仿佛其下匍匐着一万只厉鬼——这让云识敏后背发麻。
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赶快解决掉这个让人看着就浑身不舒服的小女孩。
云识敏从没杀过人,但活在这乱世,他见过的死人实在是太多,反正人生人死,不过就是眼一睁眼一闭的事儿。
思至此,他从灶台下抽出早就磨好的拆骨刀,手握利刃,半跪在小女孩身旁。
孙家那女孩的嘴被塞着,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紧盯云识敏。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就只是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烙进自己的眼睛里。
云识敏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猛地用一手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另一手高高举起长刀。
*
敦煌又开始下雪。
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众人已记不清,现下能清楚记得的,只有饥饿、痛苦和寒冷。
如此凛寒之中,却有位约摸十岁的少年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子城南边的凉风门外。
少年内穿曲领白袷衣,外披一件宽大鹤氅,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看衣着,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雪和这个像是被罚站于此的少年。他看起来浑身都已僵硬,再站下去恐怕会活活冻死。
不远处一个农人打西边走了过来,肩上扛着个布袋,走一步喘三下。
行至离凉风门不远处,农人将布袋扔下,探手往里摸,片刻后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死了?!呵忒,真他娘的晦气。”
骂完,他把手从布袋里抽出,手中却多了块布巾,应该是从布袋内不知哪处掏出来的。
那人低头看了看布巾,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想了想,迈开腿向少年走来。
农人的眼神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这大冷天站在雪地里的少年,但自己现下有求于人家,所以并没对此事发表意见,而是将那块布巾递到少年面前,语气恭敬地说:“小郎君瞧着像是识字的,帮阿叔瞅瞅,这上面写了啥?”
少年迟钝地抬起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迟钝地接过破烂的布巾,迟钝地低头去看——布巾上只写了两个字,像是人名。
他低声念出布巾上写着的名字:“云……安……”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云安……是个好名字……”这念头在少年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痛苦地阖上了眼睛。(注释1)
*
这是一段十几年前的旧事,旧事里有善人也有恶人。他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如同经文上的“缘起”。
何谓缘起?
佛言,乃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彼时的她和他,都在这座红尘废墟中拼力挣扎,差一点儿就永远错过彼此。
【第一卷·凡所有相皆虚妄】
第2章 于意云何(1) 凉州君是个大烂人……
林娇生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远远地,似乎已经能够瞧见敦煌城了。
一阵大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他“唰”地放下车帘——好险,差点儿又被糊一脸。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迢递千里,且春日多尘沙,此刻,他们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怎么啦?”坐在身旁的北宫茸茸把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软糯糯地问。
“快到敦煌了。”
“真的?!”北宫茸茸立时兴奋起来,“到了敦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林娇生的面色有些难看:“当着我的面说要去找他,还这么高兴,你觉得像话吗?”
末了又嘟哝了句:“白养你了。”
北宫茸茸撒娇地笑着把头往林娇生前襟蹭。她的头发柔软细腻,蹭在下颌处,痒痒的。
“小郎主别不开心呀。”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是何身份,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林娇生讲话向来声音温和,可这几句话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怨念。
北宫茸茸把脑袋从林娇生前襟抬起,眼现一抹笃定精光:“我要是见了他,肯定能立马认出来!”
“先说好,找你那故人的事儿先不急,进了城你得跟着我,不许四处瞎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人欺负,我可万万不答应。”林娇生语气严肃。
北宫茸茸赶紧拍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可以慢慢找他,我不着急。”
有了这保证,林娇生心下稍安,又问她:“饿吗?”
北宫茸茸点头。
林娇生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条条烤好的小鱼干。
别看鱼干不大,可每一条都烤得极好,外表是一层淡淡的焦黄,透过焦黄,似乎能看到里面的白嫩鱼肉。且每条小鱼干都是肚腹鼓胀,看就知道内里一定是满满当当的鱼籽。
北宫茸茸两眼放光——她最喜欢鱼籽了。
林娇生拿起一条小鱼干递给她。
这丫头真是一点儿淑女样都没有,接过小鱼干,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之后又扭头想去舔林娇生的脸。
林娇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斥道:“说多少次了不许舔人!就是记不住!”
北宫茸茸被捂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口齿不清地说:“资道惹……”
林娇生放开她,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于是抬手在少女毛茸茸的头毛上毛茸茸地挼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