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十余人,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小却这么精致的木雕,一时无声。
有个宫女忍不住奇怪道:“怎么是个蒙女?藏得这么深,难不成是额驸的——”
绿翘将她后面的猜测掐了回去,急道:“这奴婢胡说的,公主不要往心里去!”
“无妨,”乌希哈摇头,眉眼弯弯,“这是我。”
乌希哈将小人捧高到宋氏眼前,“额娘你看,是我跟布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宋氏含笑点头,“额娘也想起来了,快放回去,好好收起来。”
乌希哈用比拆时更小心的动作,把小小的“自己”放回最中央,再一层、一层地套上“布朗熊”的外壳。
只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乌希哈却能感受到成衮扎布想要保护她的心意。
那些紧张忐忑,忽地就消失无踪了。
宋氏转过头,擦去眼角水渍。
何必如此不舍?
她的乌希哈,已经遇到了对她来说最好的人。
……
雍正三年,五月二十。
辰时初,晨曦初露。
乌希哈睁开眼,宋氏已经不在身边。
昨天是宋氏陪着她在闺房睡的,床头就放着她的新宠“套娃熊”,乌希哈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她刚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喊了一声“公主醒了”。
房门被推开,青苹指挥着太监抬着盛满热水的澡桶进屋,另有八个宫女捧着衣裳与首饰候立在旁。
沐浴毕,乌希哈换上大红绸缎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
此时宋氏进屋,左边跟着已经打扮好的年氏,右边则是内务府报四爷皇后在宗室中挑选的一位“十全夫人”。
十全夫人动作轻柔地为乌希哈绞了脸,又拿木梳将她垂落的黑发从头到尾梳了九十九下,口中念完一整首吉词,领了宋氏的厚赏退到一旁。
“先用些早膳垫垫,”宋氏端了一碗熬得浓稠的粥给女儿,“等会儿怕是得饿大半天呢。”
乌希哈一边喝粥一边问:“贵母妃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年氏道:“内务府嬷嬷手艺拙得很,还是本宫亲自来为你上妆美些。”
乌希哈对后宫第一美的审美和技术绝对放心,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太麻烦贵母妃了。”
“别说这些废话,赶紧的!”年氏摆手,她的宫女上前一步,放下一个超大号的化妆箱。
里面装满各种瓶瓶罐罐,其中有一半,是乌希哈借鉴后世出的主意、跟年氏和四蛋小蛋一同鼓捣出来的,高奢版供宫中女眷自用,平民版交给弘历创收。
乌希哈不再推辞,仰着脸一动不动,任凭年氏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年氏才宣布大功告成。
乌希哈睁开眼,被铜镜里的人给小惊了一下。
大婚妆容自然淡不得,经年氏巧手后,不似时下通浓妆又厚又闷,通过光影对比加深面部轮廓,眼妆着重描绘,将乌希哈一直以来的稚嫩之气压下,显得庄重有气势。
“谢谢贵母妃。”乌希哈一笑,又带出三分娇美来。
边上的宫女嬷嬷连连吹捧年氏,年氏欣然自得,又拉着宋氏要为她重新梳妆,说今天是乌希哈的大日子,她这个做额娘的也得好好打扮。
梳好头,青苹和绿翘服侍乌希哈穿上吉服,胸前绣着五彩鸾鸟,裙摆以锦鲤红莲为纹,轮廓被金线细细勾勒,缀以大小不等的珍珠红宝,整套吉服足有十几斤重。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照入内,落在嫁衣上,一片流光溢彩。
期间不时有人来咸福宫通报:
“额附御祥瑞白虎,诣午门献九九礼。”
“万岁爷、皇后娘娘移驾,午宴已开。”
“銮舆已至乾清门。”
年氏先行一步,去往皇后款待众命妇的筵席,宋氏却无心赴宴,留在咸福宫陪乌希哈说话。
未时初,苏培盛前来通传:“午宴将散,距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请娘娘和公主随奴才移步乾清门。”
青苹一直算着时间,这会儿正在为乌希哈佩戴发冠和朝珠。
宋氏给苏培盛递上红封,他笑着收下,又唤身后的小徒弟上前,捧过个檀木匣子,走近几步到乌希哈身前一丈,躬身送上。
他神色慈祥,眼角微红,“老奴微末残缺之身,不配给公主添妆。但老奴看着公主长大,今天真是又高兴又舍不得,这点心意,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苏伴伴可别这么说,”乌希哈起身虚扶,亲手接过,“我出嫁后,再难日日侍奉在双亲跟前,皇阿玛和额娘处,还要劳烦苏伴伴多照料。”
苏培盛道:“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公主只管放心就是。”
今日穿的花盆底鞋都绣满莲纹,坠着流苏,比往常更高更重,乌希哈被青苹绿翘一左一右搀扶着,迈出闺房,走出生活了两年的咸福宫。
苏培盛问乌希哈可要乘轿辇,被她婉拒。
“还来得及,这段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宋氏让绿翘退后,自己托着乌希哈的右臂,“额娘拉着你走。”
母女携着手,走过长长的宫道,穿过西六宫。
一路无声,胜过千言。
乾清宫前,已有数百人在等候。
成衮扎布同样身着金红吉服,站在轿辇旁,身后是一百六十六人的迎亲仪仗。
右侧,是以玉录玳和三位皇子福晋为首的六十六位送嫁命妇。
在他对面十丈外的阶梯上,四爷与五位后妃皆着朝冠朝服,面向西侧月华门。
“固伦纯安公主到!”
很快,乌希哈一行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宋氏先随苏培盛快步走近,给四爷皇后行礼。她走到年氏后侧,被年氏拉住,推到四爷右手边,“我只是来凑热闹的,姐姐才是主角儿,得往前站。”
宋氏推辞说“尊卑不可乱”,听四爷发话道:“你就站这儿吧。”
乌希哈被人引着走到成衮扎布身边。
二人相对而立,望向彼此眼中,亦无需言语,满满都是幸福与期盼。
礼部官员道:“公主,该向万岁和娘娘们拜别了。”
成衮扎布从青苹手中接过乌希哈,扶着她转身,向前并行至台阶下。
礼官高唱:“跪——”“拜——”
乌希哈和成衮扎布随着礼官的口令,行三拜九叩之礼。
四爷与后妃们在正前方注视着他们。
宋氏没有流泪,从成衮扎布回京之日起,她就在为今天做心理准备。现在,她能满怀欣喜地目送乌希哈走上新的人生旅途。
反而是李氏忽然轻啜出声:“当年她那么小小的一个,连个名字都没有,本宫都担心她养不大,怎么转眼就要出嫁了?”
钮祜禄氏与耿氏互相拉着手,满脸不舍,“乌希哈出宫了,谁来陪咱们想新故事、新玩意儿呢?”
年氏亦叹:“还好那些皮小子现在都长得半大,否则乌希哈不在,宫里不得闹翻天了。”
“瞧懋妃没哭,你们倒是唉声叹气的。”乌拉那拉氏都被她们说得眼眶发酸。
在弘晖搬到前院读书后,到孙子永玟出生前,乌希哈就是后院中她最亲近最熟悉的孩子。与乌希哈有关的记忆,都是明亮欢欣的。
当初劝宋氏早些考虑乌希哈嫁人是真,现在的不舍之情,也是真。
乌拉那拉氏安慰众姐妹道:“额驸留居京中,乌希哈嫁回潜邸,你们想她,叫她多递牌子进宫请安就是了,万岁爷您说呢?万岁爷?”
四爷背在身后的手掐紧,乌拉那拉氏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应。
昨夜,他统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还是苦心孤诣夺得大位的爱新觉罗·胤禛,可身边的女人们完全是另一般模样,没有十个健康和睦的儿子,玉录玳早早地去了。
更从没有过乌希哈。
梦醒之后,四爷对月独酌直至天明。
他不敢深想那个梦是否在预示或告诫他什么,也不敢深究与现实迥异的因由为何。
唯有庆幸那只是个梦。
最后一拜,乌希哈伏地久不起,礼官不得不提醒:“公主快起吧,别误了吉时。”
成衮扎布也轻声劝道:“往后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皇阿玛,皇额娘,额娘,几位母妃,”乌希哈起身,眼中泛起潮意,“那我去了。”
乌拉那拉氏和宋氏颔首。
四爷看上去仍是声色不动。
乌希哈有些失落,被成衮扎布扶着转身,走向銮舆。
“乌希哈。”
有人在唤她,不是额娘们。
乌希哈回头,看见四爷疾步下台阶,向她大步走来,“乌希哈!”
“阿玛!”乌希哈松开成衮扎布,没走出五步,就被四爷抱进怀里。
她感到四爷的双臂用力到发颤,又叫了一声“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