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已经带出不少偃人,素养还是过硬的。浑身的不自在快速消化,好言好语道:“我生不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拖累了偃师。他得花更大的精力救治你,而你醒后却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
他听了,这才向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拱了拱手,“是我鲁莽了,请偃师海涵。”
这是偃师头一回站在他面前,宽大的衣袍飞流直下,厚重的面障遮住了脸,用低沉的嗓音告诫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道好,但视线从未从识迷身上挪开,拱手作揖后很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识迷只剩苦笑,“我不走,你不必拽住我。你先休息一会儿,醒一醒神,等彻底清醒,你就该后悔了。我让阿利刀送把锹来,到时候你挖个地洞钻进去吧。”
可这番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嘴里喃喃唤她:“阿迷……阿迷……”
识迷头皮发麻,“别用这个调门叫我,其实我们还不太熟。”反正走是走不掉了,干脆拖过一张圈椅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下里就这么静静对望,不知过了多久,像酩酊大醉的人过了酒劲,陆悯的眼神忽然清澈起来。她顿时一喜,“上苍保佑,你可算还阳了。”
原本抓住她腕子的手顿时缩回来,他脸上的神情迷惑又震惊,愕然问:“我怎么了?”
识迷说没什么,“真情流露而已,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可是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意识,从睁开眼那一瞬,他就是清醒的。他对这女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强烈的依恋和独占欲,来得迅捷而凶猛。但这种情感并未持续太久,大概两炷香时间,逐渐又退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百思不得其解,他退后两步,满脸的困惑。识迷又得接着开解他,“这是习性,不是毛病,等你完全能够操控自己,类似的情况就不会轻易发生了。”
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不敢正视,却也绝不逃避,向她拱手施了一礼,“我失态了,一切不是我本意,还请女郎不要怪罪。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不曾对女郎有任何不敬的心思。”
识迷却并不介意,“我之所以让你不要随意尝试,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灵智一旦停顿,要恢复就得重新花费时间,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那么我是仅对女郎如此,还是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你看,善于思考的人就是不同,问题都问得那么刁钻。
识迷言之凿凿:“必定是仅对我这样啊。偃师让你娶我,你不也认同吗,所以脆弱的时候便想依靠我,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想不通的。“
反正她一顿胡说八道,勉强蒙混过去了。就算他眼中还有疑虑,她也只当没看见,张罗着偃师要休息了,把他带出了内室。
刚才的事不必过多纠结,识迷让染典送来一碗鸡汤,推到他面前,“你伤了元气,赶紧补一补。今晚睡上一觉,明早会好一些的。”
窗开了一道小缝,桌上的蜡烛因气流跳动。他在灯下试着活动筋骨,努力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他的四肢又变得难以控制了。
他不由气馁,撑着身子努力稳住气息,一面问她:“偃师续命,到底是怎么加持的?上次听他说每一步都要以血温养,难道是喂我喝血么?”
识迷“哦”了声,“你对这个好奇?确实是用血,不过不是拿来喝,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血喂饱你。”说着视线下移,停在他胸前,“你查验过这副皮囊吗?尤其心口的位置,那是你的命门,你仔细摸过吗?”
他缓缓点头,“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摸上去生硬。”
识迷说:“那道疤是无法消退的,永远都在那里。所以要想分辨真人和伪人,只要查验两肋之间有没有红线就行了。偃师为你续命,也是通过那道红线,譬如孩子和母体之间用脐带连接,这是活命的通道。”
他终于弄清了以血养命的途径,但又开始对她产生怀疑。她的存在过于不寻常,难道偃师果真对她倚重至此吗?
“女郎也是伪人?”他望着她,眼眸深如渊底,“与偃师之间,也保留着这条通道么?”
识迷说当然,知道这人心思缜密,索性宽衣解带,“来来来,既然太师想验证,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让你看一眼吧,反正都是自己人。”
第11章
心存疑虑,必定要求证,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但她是女郎,且偃师不露面时由她话事,目下这种情况,其实还是不得罪为好。
陆悯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纵然在朝堂上剑走偏锋,面对女郎也算是个君子。女郎要当着他的面脱衣,他到底有些慌,在她揭开衣襟的瞬间转过身,难堪道:“陆某只是随口一问,女郎这样……过激了。”
识迷两手大喇喇抻着衣襟,笑得很坦然,“太师,机不可失啊。我今日让你看,你不看,来日再想让我脱,那可不能够了。”边说边迈近半步,“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陆悯神情肃穆,站得凛凛然,耳根子却逐渐红起来,口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女郎自珍。”
识迷遗憾地收拢衣襟,叹息道:“我本来想着自证一番,能让太师更信任我,结果太师还是太拘泥于世俗了。如此见多识广,怎么还怕女郎脱衣服?”
“不是怕,是不愿冒犯女郎。”眼尾扫见她又靠过来些,他忙避开,避到了窗前。
识迷说也罢,“太师是天上的孤月,孤月不需要伴星。时候不早了,劳累了半天,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挪着步子迈出门,老远就看见染典他们在屋角探头探脑,便走过去问:“干什么?又在偷看偷听?”
阿利刀抿着嘴不说话,艳典则追问:“阿迷,你刚才真的脱衣服让他看了吗?”
识迷说:“怎么?难道你怀疑偃师的手艺,怕他做得不够精美吗?”
染典是三人之中灵智最高的,辩解道:“精美也不给看,他是男子,你是女郎。”
识迷听罢,觉得很欣慰,“染典,你越来越聪明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平白让人家占便宜。我的罩衣底下还有中衣,不过是试一试他,他要是真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三人立刻摩拳擦掌,“要打架,叫上我们。”
偃人的厉害之处,很多人并不了解。以为外面那些长着前朝将领的脸,一碰就倒的便是偃
师最大的手段,那就太小看人了。真正实用的偃人进可攻退可守,闲来无事洒扫庭院,一旦拔去耳后的销子,他们就是一往无前的杀器,只求达成目标,不在乎后果。
识迷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是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敢看。”
阿利刀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去留问题,绕到染典身前,对识迷说:“阿迷要嫁人,我也一起去。”
识迷有些为难,“这座宅邸也要人看守,我们全走了,偃师怎么办?”
阿利刀说:“家主和几个仆妇在箱子里关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
识迷这才想起来,“言之有理!”眼波滴溜溜一转,又开始嗟叹,“你们跟着我,重任就在我一身,我小小的女郎,可真不容易。”
还好,偃人们也懂得说一句“辛苦”,一切敲定,阿利刀总算安心了,追问识迷是不是明日就出嫁。
识迷回身望了望陆悯居住的屋子,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微睁的眼睛,“明日来不及,我得先给他当几天侍女。”
“为什么?”染典纳罕地问,“不是做夫人吗,怎么变成侍女了?”
倒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差异,偃人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领命后的按部就班。他们只是奇怪称谓变了,是不是职责就变了。夫人和侍女的用途不一样,夫人同吃同睡,侍女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识迷让他们别担心,“先做侍女,再当夫人,误不了事。我已经许久没回白玉京了,跟他进城,可以少些麻烦。”
艳典善于抓重点,“是‘回’,不是‘去’,那里有你的家?”
哎呀,偃人长了点脑子,真是麻烦得很。识迷含糊敷衍,“小时候住过那里,长大一点就搬离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她挽着披帛走了,灯影下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像条美人蛇,滑进了她的卧房。
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她点着指尖,在地心转圈。要紧的物品等确定了住所再运送,眼下只要整理衣服细软。于是摊开布帛,往里面扔了两身衣裳,还有她唯二的那支发簪。余下就没有其他了,仔细打上结,挂在肩头毫无分量。等到第二天汇合,看上去不像要出远门,像去郊外踏青,行囊里就装了两个胡饼。
染典他们呢,更是干净利落。偃人不必吃喝,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日常所需。他们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三双眼睛看着太师冠服端严地出现,上赶着问了句:“现在就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