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得到的答复令他们很失望,陆悯对识迷道:“这些偃人不能带走。”
识迷讶然,“为什么不能?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谁家嫁女郎,身边没几个陪房?”
陆悯蹙眉道:“我尚未来迎娶,哪来的什么陪房!等到那一日,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但我要提醒女郎一句,这宅邸之外是生人的世界,他们在外活动有风险,万一被人识破,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识迷心里发笑,他始终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担心身边偃人环绕,迟早会殃及他。未雨绸缪固然好,但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好在她宽宏,他说什么她都答应,“那这次就不带了,人太多,入京不方便。”
陆悯舒了口气,“多谢女郎体谅。”
识迷抬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次可以不带,下次是一定要带的。太师若觉得不方便,就请在九章府内替我准备一间密室,如此他们能陪在我身边,太师不发话,他们可以不出现。”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所求也不过分,陆悯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意,“就依女郎说的办。”
这样可算是皆大欢喜,离人坊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抄了底。如果能把这里的一切转移到九章府,那才是最妙的安排,不枉这场强买强卖的婚姻。
而阿利刀他们则很沮丧,识迷好言安慰他们:“等我几日,返回中都就来接你们。”
他们还是万分不愿意,“我们跟在边上侍奉,不会惹事的。”
“哪有婢女使唤人的?”识迷逐一在他们肩上拍了拍,“你们退下,等我的消息。”
三支销子悄悄掩进袖底,识迷回身招呼陆悯:“好了,都说定了,咱们走吧。”
陆悯转头打量那些偃人,他们变得异常听话,没有再纠缠,都老老实实退让到了一旁。
识迷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用力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白鹤梁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猛站起身,恭敬地揖手叫了声“主君”。
陆悯举步迈出门槛,这宅邸的大门是他的生门,来前刀劈斧砍般浑身剧痛,走时已脱胎换骨,没有病痛了。
风从鬓边掠过,依旧阴寒,但他不再避忌,甚至可以放缓脚步,体会这暌违多年的人间寻常。
一切尚好,一切都有希望。他的心沉淀下来,乌舄优雅地踩上赤红雕漆的踏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偏头问白鹤梁:“这几日九章府里,一切是否如常?”
白鹤梁说是,“各处运作如常。岑参机持主君手令调度六卫,六卫将军没人有异议。不过高议台的曹辅前往薛城,路过中都,见主君不在九章府主政,似乎颇有微词。”
“曹梁?”他哂笑了声,“我在不在九章府主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关于高议台,识迷听说过,燕王定年号通威,自称圣元皇帝,照着旧朝中最辉煌的那个朝代,设立了辅弼帝王、制定决策的高议台。
高议台中有台辅一名、次辅两名,群辅若干。那个名叫曹梁的是哪一辅暂不知道,反正陆悯稳居台辅,即便常年身在重安城,他的位置也没人能顶替。
仗着功高,光拿俸禄不干活,换了她也不服气。所以识迷能够理解那位曹辅,难得路过,太师都不在,要是多跑几趟,大概就能确定他经常钻营偷懒了。
白鹤梁这厢把太师送进了辇车,抬眼看见那晚挑灯的女郎站在车前,果然还是光线的缘故,白天的女郎明艳鲜活,绝不像那晚一样鬼气森森。
肩上挂着小包袱,看样子要同行吧!他拱手作了一揖,“卑下给女郎另备车,请女郎随我来。”
识迷说不必,“挤挤就好。”说着提裙便要登车。
结果这护卫对太师独乘的观念根深蒂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难道:“多有不便,还是请女郎另乘吧。”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主君在我府上吃住好几日,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要我另乘,九章府的人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
车里的人终究还是发了话,“让她上来。”
白鹤梁只得讪讪收回手。
识迷说这就对了,“我家和太师还沾着亲呢,你怎么不看看,门楣上写着什么?”
白鹤梁当然知道牌匾上写着“陆宅”,早听说离人巷里有太师族亲,这次太师一连住了好几日,想来也是为了和家里人多亲近。其实他料定这女郎是自家人,但要登车同乘,必须得太师首肯。现在太师发了话,以后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比手请女郎入辇,自己快步跳上横板,响鞭一甩,驾着车辇直奔坊门。
识迷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手扒着窗户朝外看。雪山上的风吹过来,手指头生疼,她往袖中缩了缩,问陆悯:“此去上都,会在不夜天停留吗?”
陆悯倚着凭几,正专心转动他的手腕,垂眼道:“得看脚程快慢。走得从容些,入夜差不多能到,走得匆促些,早就赶到下个城镇了。”
识迷眨了眨眼,“那可以走得从容些吗?赶路太急对身体不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我怕我作腰疼。”
车外有人,隔墙有耳,她是懂得避忌的,因此往自己身上揽,走得慢些也是为他考虑。
谁知这人不太领情,“我入上都是去面圣,路上耽误不得。女郎若是想游玩,以后另寻机会,这次不行。”
识迷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吸了口气想据理力争,最后又吐出来。算了算了,这人不太好说话,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她仍是朝着不夜天的方向眺望,“听说燕朝建立后,不夜天的夜景做得很漂亮。那地方有个富商,人称不夜侯,一人撑起了秦楼楚馆的半壁江山,你真不想去看看?”
陆悯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应了句:“不想。”
“怎么能不想呢,
年轻力壮的男子……”忽然见他看向自己,她顿时回过神来,“对了,我不能引你去那种地方。”但不妨碍她依旧满脸遗憾,“听说纸灯做成好大的莲花,夜里游船,船从灯下过……”
陆悯蹙眉乜着她痴迷的模样,着力重申了一遍:“我身负重任,不敢荒唐。”
“知道、知道。”识迷撑住下颌,手指不耐烦地摆动了两下,拖着长腔低吟,“唉,真想去看看。”
第12章
她的念叨并没有什么用,陆悯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指抓握的恢复。
上次对于极限的试探,虽说心里有了底,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重新掌控身体,难度仅次于第一次适应。并且他有一段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失魂失态至此,只愿今生再无第二次。
而眼前的女郎,始终让他觉得难以看透。她像个捉摸不定的谜,若说她高深,她言行散漫什么都不要紧。若说她寻常……谁也不知道她手里掌握着多少偃人的命脉,她和偃师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紧密的联系。
而现在,她还在哀嚎,吵着想去不夜天看景,肆意发散着她的小性子。
他瞥了她一眼,无趣地调开了视线。这些年他为帝师,立于朝堂上搅动风云,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女郎打交道。他本以为女子都应该像族中那些女郎一样循规蹈矩,却没想到忽然见识了异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随她喋喋不休,不理她就是了。他用力握拳,渐渐那种切实的抓握感又回来了,及到车辇进入九章府,他终于确信自己能够自如地控制四肢,下车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车马道和内府之间,由一条长而直的甬路连接,两侧雕梁画栋并起,间或有三丈高的不知名神祗站立,从底下走过,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以前他总担心,自己会在人前失态,被有心之人窥出端倪,如今一切重又可控,他忽然觉得,这条路适合用来奔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可他终究还是收住了步子,脚下千万仔细,走得像以前一样端方稳重。跟在一旁的识迷惊讶于九章府内部的雄伟,快步跟上去问:“陆悯,这里和扶摇东方,哪一处更高?”
陆悯道:“九章府最高处十九丈,扶摇东方最高处二十四丈,自然是扶摇东方更高。”
识迷喃喃:“建城者是怎么想的呢……把那些神像楼阁建得那么高大。人走在下面,像误入了诡境,有时候觉得害怕。”
“所以活人不该住在这里。”他偏头远望,眼里凉意四起,“虞朝人贪大,大就是好吗?治国犹如治家,最忌招摇。最后国破了,城池犹在,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其实本是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但半晌没等到她出声,反而又觉得奇怪了。
不由转头看,发现她正摇着披帛四处观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有些不悦,拧起眉道:“女郎,我有话同你说。”
识迷这才收回视线,茫然问:“什么话?”
他沉声道:“人前请女郎不要对我直呼其名,免得引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