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棵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植物,第一次尝试着舒展枝叶,触及远处世界的陌生土壤。
在宁城重点中学读初二的弟弟和我同一天放了寒假。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爸妈的热情环绕下讲述自己今天在学校的所见所闻。我在玄关处换下鞋子,自顾自地说了声,“我回来了。”
照旧没有人应答,我习惯了他们的忽视,背着书包躲进卧室,享受一个人的冷清。
和弟弟四岁的年龄差,自我记事起,就很少得到父母多余的关注和疼爱,在乡下奶奶家读完了小学三年级后才被接到市中心生活的我,很少在这个家里吃过热汤热水的饭菜。
脆弱的肠胃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病根。不过好在,18 岁的我已经长大了,尽管还没有学会怎么完善的照顾自己,却至少懂得竖着耳朵从门缝里偷听厨房碗筷碰撞的声音,然后在饭点准时出现在餐桌上,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
他们似乎对弟弟一年半后的中考特别留意,却忘了我这个女儿距离高考倒计时只剩下四个月的时间。
不过我已经不再为他们的忽视和冷落感到失望,毕竟弟弟是重点中学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而我只是一个成绩平平,不懂得如何讨大人喜欢的普通孩子。
虽然我们都是平凡中的平凡人,然而更为平凡的那个,具备的平凡特质,却成了被遗ᴶˢᴳ弃的原罪。
有句话说得好,有得必有失。大概是因为对我的人生很少插手,在我某次于饭桌上试探性地提出自己高考志愿想填报 B 大时,我的父母也没有反对。
说到底,我的衣食住行,一切物质来源都是由他们提供,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毕竟我也没有太多的情感需求。
匮乏的精神不必非从某人身上得到,我可以从别处探求,比如书籍,比如朋友,比如对未来美好人生的展望。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一条路走到黑不是最优解。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漫长冬天里,很快迎来了农历新年。
我的母亲做了一大桌丰盛可口的饭菜,精致的摆盘堪比星级酒店的排场,我坐在餐桌一角的位置上,脸上包裹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听弟弟一年一度例行演讲辞旧迎新的祝福语。
父亲把他在工作上使用的那一套流程原样复制到我们的四口之家,好端端的新年却要做出年度总结大会的气势。他表彰自己的事业成就,表彰母亲的贤惠顾家,表彰弟弟的聪慧好学。大概是今天的心情不错,他在目光转向我的时候,难得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鼓励。
他说陈词,你今年也要高考了,好好努力吧。
我露出乖巧懂事的微笑轻轻点头,完成自己今日的出场戏份。
晚饭结束后,我回到房间,看见窗外有零星的烟花冉冉升起,金色的焰火照亮了远处的深冬江水。
书桌上的手机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捏着它走到窗边,冷凝的侧影和屏幕内容投在肘边冰凉的玻璃上。
微信群里,大家已经在江珊的鼓动下早早开始互相发送新年祝福的讯息。
恰在这时,蒋叶的一条微信跳了出来。
他发来一条语音,说,陈词,新年快乐。
他似乎喜欢连名带姓的称呼我的名字。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一个笑容,同样以语音方式回复了他。
讯息刚刚发送出去,我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把手按下,我的弟弟从门缝里探出半颗头,问我,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如果说我在这个家里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那么我的弟弟就是唯一能留意到我存在的亲人。
我们两个上一次单独对话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有些拘谨地站在我的房间中央,身上不再有面对父母关心时从容淡定的气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真实的、普通的十四岁少年。
“坐吧。”我收起手机,走到床边坐下。
他顺势坐在我的床脚上,两人之间拉开了半米距离。我的弟弟忽然人如其名的沉默着,他垂眸盯着自己脚上灰色的毛绒拖鞋,右手无意识地抠着左手。
我忍不住笑了,像蒋叶连名带姓称呼我一样,说出弟弟的名字。我说陈墨,你进来就是陪我发呆的吗?
他的双脚往回瑟缩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似的抬头看向我,说姐姐你真的决定好去 B 大了吗?
我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 B 大是很好,可是宁城的 K 大也不错,如果我能够留在故乡,未来四年的每个周末至少还能回家一次。他说霖华市太远了,将来除了法定节假日,恐怕很难再见到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
我的目光后撤,落在自己投落于平整豆绿色床单上的扭曲影子,然后轻声说,“可是我不想继续做这个家的影子。”
弟弟张了张嘴,嗫嚅了半天,最后干巴巴的挤出一句道歉。
他说对不起。
他替父母对我的忽略和冷落向我道歉,可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们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所以我不怨恨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嫉妒他夺走了父母对我的关爱和照顾。
我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你就别管我这个半吊子的高考志愿了,专注自己,好好学习,我会一直为你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