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便为他取了一块玉来。
琢玉果然比打磨石头更耗费时日,因其珍贵,便要用衬得上其珍贵的技法,不然便是暴殄天物。本来是消磨时日,最后却成了正经事,他实在厌倦,便随手将那半成的玉簪置于书案一角做镇纸,起身时桌案微有歪斜,那玉簪便落地碎成了好几段。
他便对太傅道:“还是石头好。”
太傅岂没有看出他是故意为之,瞪他一眼道:“是你还没碰上自己珍视的那块玉。”
又同他道:“玉石本石,和你称赞的那些石头是一家子,只是被人赋予别样意味,你若嫌,也该嫌是人非要给它们分出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为何这样作践一个死物。”
桓玉从未像眼下这般如此思念太傅。
她几乎能想象出太傅是如何在东宫对年幼的谢衍说出这番话,正如她自己如今在东宫教导谢悯和谢怀。
“我一直把太傅当成祖父看。”桓玉喃喃道,“他和我的爷爷很像,都是为师者,都好诗文却不迂腐,可是也都……”
也都不在了。
她咬住下唇内侧软肉,不再言语。
怎么又提及这些伤心事了呢……
谢衍的手下移至她腰间,揽紧她涩然道:“掌珠,那我们就差辈分了。”
桓玉知晓他是想安抚自己,轻轻勾了勾唇,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与他的扳指同样成色的碧玉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在我的故乡,这是已经成婚的意思。”她轻轻说,“这样就不差辈分了。”
一块玉剩下的边角刚好够她打磨出这枚指环。
谢衍注视着她,低声问:“那怎么没给我做一枚一样的?”
她只嗫嚅道:“最初没有想到。”
后来觉得没有想到也很好。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原本只是在最深处生出裂痕,如今那裂痕却蔓延至表面来,像是他口中易碎的玉。
在太傅死前她坚信自己还有生路在,毕竟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与她牵扯至深的人。本以为前路光明灿烂,可那前路也只是自己想当然。
就像她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太傅,可他转眼又死在她面前。
她一直拖着不肯成婚,就是怕自己万一性命不保,夫妻之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楚。她愿意以他妻子的身份死去,却不愿他以自己夫君的身份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太傅的死把她这原本只有两分的怕放大到了十分。
谢衍便将那扳指取下打量片刻,淡淡道:“那我自己来。”
“我不会弄碎的。”他道。
几日后朝臣们突然发现圣上左手之上多了一枚碧玉指环,比男子常戴的扳指窄了许多,更像是女子饰物。那指环箍在他微凸指节之下,像是一道枷锁。
指环一侧还缠了几根线,让内侧孔洞更窄,也更不容易脱落。
像是在自缚。
谢衍寿辰刚过不久,陇右便传来消息,说突厥首领老死,大王子阿史那被奉为新首领。
这位新首领似乎仍在记恨去岁冬日在长安求和时被愚弄和暗中威胁的惊心动魄,言去岁求和乃其父之意。既然新首领即位,那老首领的话自然不再作数,而后悍然再次同陇右开战。
只消停了几个月的北疆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朝中百官对此等言而无信之人出其愤恨,加之本就疑心去岁突厥使臣进京之时是有心作乱,只是圣上碍于求和之名没与他们撕破脸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朝中许多一直主和之人也执意要让陇右将这一仗打得漂亮。
突厥之乱已经太久了,谢衍看着陇右一日日传来的战报,心中久违地生出一丝焦虑来。
虽说陇右胜多败少,可战况仍旧胶着,时局并无太大变动。数年的交战让镇北王父子熟悉突厥,可突厥也同样熟悉他们。
或许需要一个与镇北王父子截然不同的将领出现。
“所以你是想要御驾亲征么?”紫微殿中,桓玉看着他,眉眼间笼上一丝极细的哀愁。
“突厥乱了太久了。”谢衍道,“掌珠,我在位之时要看着突厥成为大成的属国,不然我心难安。”
他不能看着陇右永远处于战乱之中,那是他的失职。
桓玉道:“那我同你一道去,把阿悯和阿怀留下。”
就像他们正月去江南那般。
谢衍沉默片刻,缓缓道:“掌珠,你要留下。”
她不宜奔波劳碌,也不宜去那样凶险的地方。
可是他根本想象不到她不在身旁他该怎么办。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要让她留下,如今长安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本能又叫嚣着让他带着她。
她不在身边,你真能安心么?你真能毫无顾忌地上战场么?
桓玉没有想到他会想让自己留下,秋水般清凌凌的一双眼望着他。
忽地笑了笑。
“你居然能忍得了看不到我……”她有些怅惘道,“也好。”
也好过根本离不开她,这是件值得她高兴的事。
只是心中却生出某种难言的酸胀,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受不了他离开。在凶险的战场之上,生离可能转瞬便成为死别,她不敢想。
桓玉转身不再看他,低头竭力故作平常道:“只是有点可惜看不到你穿盔甲的模样。”
下一瞬身后人重重抱住了她。明明手臂勒得那样紧,可她却觉得比方才呼吸顺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