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爱侣,他的后辈,他的牵挂。
手中仍抓着那要了他性命的木盒。
至死他都没放开。
昇者,日升也,普照众生,是以他游学四海,教化百姓,为天下之师。
他没有死在刀剑下,没有死在动乱里,他死在对秦访晴骨灰的执着之下。
朔风骤起,吹来如鹅毛般的雪,仿若送葬。
最后一丝惨白日光被阴云遮住。
天暗了。
十一年冬,腊月初九,太傅裴昇仙逝,停灵五日于长安,供官员及百姓吊唁。
镇北王平鲁郡之乱,押送裴氏逆党进京。经由太傅府,逆党欲入府悼唁,帝不允,逆党大闹,太后亲手斩之。
五日后,帝欲焚骨为灰,百官相劝,太医令言此乃太傅遗愿,无人再言。
追封秦访晴为关内侯,与太傅配飨太庙,世人皆服。
至年关,突厥、西蕃使臣辞行,镇北王与王妃亦辞行,留两孙于长安。除夕至上元,京中无宴饮享乐,无焰火花灯,帝携百官宵衣旰食,勤勉政务。
正月廿二,留镇北王孙谢悯、谢怀及诸相监国,起圣驾,欲至金陵。
每至太傅昔年讲学之处,百姓无不夹道而迎,失声悲泣。出言不逊及作乱者,皆惩之。
二月十七,至金陵。择吉日于随君渡,洒骨灰于长江水。
东宫之师桓玉立太傅、关内侯石像各一座。太傅手执书卷,关内侯腰配悯生,并肩而立,如若璧人。帝亲书“天下之师”“万民之表”于其上,桓玉作文记之,士人争相传颂。
三月初,返长安,开省试。月末放榜,榜上有名者,九人为女,其一为有孙之老妇,仍入朝。有朝官“榜下择妻”,同朝为官,成佳话。
四月,朝官上书请帝大办寿辰,以复长安繁盛,允。
四月初八,圣上寿辰。
殿中丝竹几声,已经沉闷了数月的皇宫终于有了些烟火气。百官宴饮之时还不忘悄悄去看最上首的谢衍,见他面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些才渐渐松了口气。
又偷偷去看桓玉。
这位娘子面上倒有丝病气,远远比不上刚入朝时康健,一看就是孱弱之相。
不过也比太傅刚去世不久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好了些。
总要渐渐走出那些事的。
酒过三巡之时,龙椅上的人突然便没了踪影,有心之人再看,果然察觉桓玉也不在此处了。
便不免窃窃私语:“怎么圣上也没说立不立后的事呢……”
明眼之人都看出他们之间亲厚异常,怕是谁也离不得谁了,可偏偏没有一点好事将近的苗头。
好事之人便去问桓谨:“桓相公,令爱这……”
桓谨敷衍道:“先立业再成家,掌珠还不到那时候。”
询问之人便不吱声了。
东宫少师的位置是跑不了的,这业立得还不够大么?
第77章 指环
夜风柔和,吹来草木芬芳气息,也吹皱了一池春水。湖中亭中石凳上落了几瓣不知从何处卷来的花瓣,桓玉仔细用手笼了,轻撒于湖水之中。
流水落花春去也。
谢衍只坐在另一侧静静看着她。
月色清凌凌洒下来,他将她今夜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生出的薄红看得分明。这是数月来她面色最为康健的时候,也是看起来最轻松的时候,他无心再计较她是否多饮。
桓玉托腮看着那些花瓣漂远,扶着亭柱慢慢起身坐到了谢衍身侧,靠在他肩头汲取他身上并不多的热度。
谢衍不言语,只抬手置于她发顶,一下一下轻抚。
她便有些昏昏然欲睡了,可又打起精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一枚打磨得极其莹润的碧玉扳指来。
他拇指出又多了一道疤痕,是年前射箭之时弓弦回抽擦伤所致,扳指戴上后正巧遮住。
“比不上你的手艺,”桓玉轻声道,“……凑合戴罢。”
谢衍鲜少佩戴饰物,此时有些怔怔转了转那扳指,道:“比我头一次做玉饰时好多了。”
桓玉便忆起他送自己那些雕琢精巧的玉质钗环,恹恹道:“莫要诓我了,你几日便能做好一根玉簪,可我打磨了数月才得了一枚扳指……”
她着实不善于亲手做什么东西。
谢衍便笑了笑:“我头一次做玉饰时,不慎将其弄得粉碎。”
桓玉眼中透出些兴味来,似乎在笑他也有那般笨拙的时候。
“幼时宫中枯燥,我便总找些能消磨时日的事做,有段时日热衷于做石器。”他声音很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有次被舅父瞧见了,他便说,这样好的手艺雕琢这些顽石浪费了些,该去琢玉。”
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浪费,毕竟他本就是为了消磨时日。石块坚固难磨,格外适合被他拿来消遣。
“他说玉经雕琢才更有用处更显名贵,石是质朴之物,筑房屋、成山峦,雕琢反倒无用。”谢衍缓缓道,“我不喜他口中这些说教之语,便顶撞他说石可筑房屋成山峦,可玉名贵无比却只是供人把玩。玉无顽石之功,还更为易碎,在我眼中着实无用,因此也不愿费心雕琢。”
听起来颇为有理,桓玉想,他小时候诸般想法便不同于世人。
“那太傅又怎么说的呢?”她问。
谢衍便忆起太傅彼时闻言微讶的模样。可那讶异也只有一瞬,随后他便道:“正因易碎又珍贵,才更打磨人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