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难过地说:“他们永远忽视我。我小时候常常想,要是我和大哥,三弟同时掉在河里,只能救两个人的话,他们大概只会救朝哥和恒弟。他们不会选择我,不会的。”
宇文泰的兄长宇文朝,字鹤微。他在青龙十六年因为肺炎病逝,留下一个美丽的妻子,与一个幼小的女儿。
卫昕沉默不语。她默默地收拾碗筷,将宇文泰的衣服洗净,搭在竹杆上。
宇文泰看了看她,说:“我到时送个薰笼过来,到时要是天气变冷,你也可以薰一下衣服。”
卫昕客气地说:“不用了。我地方小,放不下薰笼。”
宇文泰思绪恢复,说:“我派人监视你,是有缘故的。”
卫昕转过身来,眸光微动。
宇文泰笑意加深,说:“我们坦诚以待。”
卫昕将衣服晾好,正襟危坐,说:“你想报官吗?”
宇文泰不置可否,说:“我想听你说。”
卫昕的声音如同泉水一样通透,说:“我的确不是张依,但是我必须是张依。这是我的选择,是我唯一的选择。”
宇文泰点头,说:“卫炎的事情,我看过卷宗。”
卫昕等着他的下文。
宇文泰继续说道:“卫炎和前金吾卫大将军李魁的秘密书信,你知道有多少?”
“哪有什么秘密书信?只不过是老友几个谈谈诗词歌赋。”卫昕的话语如同山底的幽兰,清雅淡然。
宇文泰摇了摇头,说:“那叫作结党营私!”
卫昕立马炸了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笑话!往高处说,南疆的情态你们又能知道多少?那些农奴住在臭水坑旁,猪圈一般的家,他们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个个锦衣玉食,天天醉生梦死!你们玩女人,闻脂粉香气;结权贵,数绫罗绸缎;干坏事,刮民脂民膏!”
她喝了口茶,继续说:“我和父亲想解放农奴,恢复生态,治理环境。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就是不合潮流!我的意图很简单,我只是想查清楚那些人都有谁,是谁害得我父亲这般下场!”
宇文泰一本正经,说:“为什么要拒绝与我们家联姻?”
卫昕实话实说:“我根本就不想成亲,父亲尊重我的意思。那时候,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宇文泰微微眯起眼,说:“你接近我,到底是何居心?”
卫昕说:“我要报仇!借刀杀人。”
宇文泰说:“你以为我会手下留情?”
卫昕微微一笑,说:“我要回南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宇文泰眼神柔和,说:“这就是你的想法吗?那你和邵海呢?你对他是不是同样怀有这种想法?”
卫昕冷淡地说:“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宇文泰引诱说道:“我帮你查清事情,助你为卫炎申冤,你会留下吗?”
卫昕笑了笑,说:“我留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宇文泰展颜一笑,说:“是的。”
卫昕感觉自己置身于云海中,感觉是飘飘然的,说:“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宇文泰笑意晏晏,说:“你说。”
“第一,你不能干涉我的人生自由,我要有自己的人脉网络。第二,不要派人监视我。第三,我们的关系不能再进一步。”卫昕说。
宇文泰沉思,说:“第三点,我不能同意。我喜欢你,中意你,为什么关系不能再前一步?”
卫昕想了想,说:“不能。我们是同舟共济,不能孟浪。”
宇文泰凑过去,与她眼神交汇,卫昕甚至感觉他的气息。
卫昕后退一步,宇文泰扶住她的腰,说:“卫昕,我不只是想和你同舟共济......”他吻着卫昕的脸颊,说:“我还想和你,同床共枕。”
卫昕使劲拨开他的脸,说:“不行。我们还有事要谈!方才的事情,我还没说完......”宇文泰吻着她的唇,摆正她的脸,说:“我和你,有正经事要谈。”
宇文泰走过去,把蜡烛吹熄了。
第13章 休歌
宇文泰眼色一暗,啃咬着她的嘴唇,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卫昕手袖里藏着簪子。宇文泰轻柔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吻着她的眉心,鼻尖,与她四目相对。
卫昕把簪子抵在他的脖颈。宇文泰向前划了一下,脖颈的表皮擦了些丕,些许血迹渗出。然后,他翻了个身,躺在卫昕旁边。
她下了床,重新点燃蜡烛,拿着手帕和金创药,走上床榻。卫昕用手帕擦拭他的伤口,再撒些金疮药。
宇文泰局促不安,说:“抱歉。我刚刚我,有点意乱情迷……”
卫昕眼睫垂下,说:“我房内什么香都没点。”
宇文泰慢慢起了床,说:“是我的问题。我没经过你的同意。”
卫昕微微一愣,耳根有些泛红,说:“我是有正经事要说的。”
宇文泰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卫昕郑重其事,说:“我们,还是先保持这样的关系。现在局势不稳,你放心,我和邵海不会有什么的。”
宇文泰一脸温柔地看向她。
卫昕拉着他的手,说:“逾明。你应该对自己抱有信心!你不会比你的兄长,你的弟弟差半分。我和你,就不会和别人。”
宇文泰莞尔一笑,说:“我相信你。”
卫昕露出一丝浅笑,说:“北朔那里,你到底知道多少?”
宇文泰恢复往日神情,说:“你觉得我会知道多少?”
卫昕撇撇嘴,心想敢情那个忧郁哀伤的宇文泰只是假装流露!他现在立马恢复仪表堂堂,腹黑多疑的宇文泰。
卫昕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说:“现在你变正经了?
宇文泰凑近她,手撑在床榻上,身体与卫昕近在咫尺,鼻尖就要碰到她的脸,说:“你喜欢我那样的风格?”卫昕微微移动,心里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她移动到床边,宇文泰把她拉回床里,说:“悄悄话要这样说,才有意思!你都到床榻边了,还不怕摔伤。”
卫昕把被子横放在她和宇文泰之间,说:“交界线。”
宇文泰好笑地说:“行。你记得不要越界。”
卫昕正襟危坐,说:“当然。”
宇文泰把手放在大腿上,说:“我渴了。我想喝水。劳烦云舒给我到一杯茶。”
卫昕不耐烦地下了床,把两杯茶放在托盘,然后托盘放在小桌上。
她把茶给宇文泰递过去,说:“小心烫。热茶!”
宇文泰小口抿着茶,然后把茶杯递还给卫昕。
“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你对画有一定的鉴赏程度。后来我们在女官考试重逢,你写的那些策论,我感觉你很奇妙。”宇文泰认真地回忆起来。
卫昕眼神温柔,说:“所以你就去查我了?”宇文泰抚摸着床榻的图案,说:“你查黄金案,那是你第一次求助我。我很高兴。”
然后卫昕摸了摸额头,无奈地说:“你乘人之危。在我额头上映了个吻?”宇文泰勾唇一笑,说:“敦州平阳县张年,我特意调查过他,他和卫炎是知己,卫炎对他有搭救之恩。且张卫两家,常常见面。张依和卫昕同岁,且相貌相仿。”他停顿了一下,说:“张依不是那么聪明。”
卫昕面带微笑,说:“你这是骂我?”宇文泰表情凝重,说:“张依冒充了你。她在北朔,那些贵人不仅用言语冒犯她,有时还趁机欺辱她。”
卫昕思绪万千。
张年曾经主动提出,要让女儿张依替代自己,流放北朔。前几次,张年写信给她,说张依在北朔日日备受折磨。
卫昕低下头,说:“她受苦了。我很理解她这样的做法。”
北朔,杏州,鹰水陵。
寒风呼啸。杏州烟尘滚滚,苍凉的黄沙席卷天空。黄沙直冲云霄,犹如一条黄色的巨龙,在周围盘旋。巨大的风卷着沙,遍地黄沙,人烟稀少。
张依正在为房慎烫酒。
张依和卫家人在今年六月,从南疆江州,行走三个月。一路上,他们不准睡觉,不准喝酒,不准打伞。九月,他们一行人,就来到北朔杏州。杏州有一个地方叫作鹰水陵,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流放之人只要进去这个地方,世世代代皆为奴。卫家人总共两百七十二人,死在路上就有一百人,多数是饿死,累死。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鹰水陵。张依的脚早已磨破,双手双脚都戴上厚重的镣铐,脚腕的皮裸露出血肉,脚上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她的耳朵嗡嗡响,眼皮厚重,身上都是鞭伤。
卫家的结局貌似已经注定。卫家的女子和男子不得再回金城,要留在杏州为奴为婢。
张依和卫昕都是举止端庄。她眸含秋水,冰肌莹彻。上天给了张依这样的样貌,却没有卫昕那样的智谋和手段,她和困在闺阁中的女儿家一样,循规蹈矩。张年看着她和卫昕,总是感叹说:“你们相似,又不尽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