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依捂着唇,说:“父亲,我和云舒姐姐相比,谁要更好看一些?”张年眉开眼笑,说:“当然是你。”
寒风吹得如此猛烈。
张依回想起来,她和张年的对话,这个跟她有着同样血缘的父亲,总是感觉有些唏嘘。
那是她的父亲吗?
谁的父亲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了?为了报答恩情,不惜舍弃女儿。
张依咬着嘴唇,苦涩地笑了笑。
熙宁二年,六月三日。
张年面色凝重如铁,目光炯炯,说:“休歌。父亲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休歌是张依的字。
张依微微抬起头,说:“父亲。怎么了?”
张年惭愧地低下头,说:“为父决定,让你前往北朔,代替云舒。”
张依感觉自己置身于惊涛海浪之中,无法呼吸。她胃里的胆汁翻江倒海,她只想呕吐。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张年,说:“父亲,你说什么?你,你让我代替云舒……我,我是你的女儿……”
张年无奈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张依泪流满面,说:“你为什么,要让我代替卫昕,为什么?你知道北朔是什么地方?”张年眼睛通红,说:“知道。休歌,你听父亲说,卫家于我们有恩。你想想那些南疆农奴,只有卫昕能够继承卫兄的遗志,她才能解放南疆,解放农奴。”
张依恼羞成怒,说:“我没有这种大局想法。我们现在生活得就很好,他们卫家自讨没趣,要求取消农奴籍贯,改善农奴生活。他们自个找死,父亲,你就不要参与……”
张依的话还没有讲完,张年就给了她一巴掌。
张年双眼猩红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卫兄和云舒呢?你看看南疆现在的情况,你看看多少百姓衣不蔽体,饥肠辘辘!”
张依苦笑,说:“父亲,你其实是更愿意让云舒,做你的女儿吧?”
张年神情自然,说:“你怎么能这么想?”他把手搭在张依的肩上,语重心长,说:“休歌,我们要放眼未来!现在卫家输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2]下一次,就要轮到我们张家。”
张依眼角泛红,泪珠就像雨线一样流下来,说:“从这刻起,我就是卫昕。”
张年抱了抱她,他感觉像抱着一个没有生气的躯壳。
张年笑了笑,说:“你是好孩子。”
张依是个好孩子,她替代卫昕,赶赴北朔。照身贴上刻着卫昕,贴上她的照片,她就是卫昕,她已经不是张依。
张依注定是要牺牲的。
她与卫家人同吃同喝,他们住在鹰水陵里,苦不堪言。卫家男子纷纷去修路,筑墙,开垦荒田,打围,烧石灰,烧炭。卫家女子则陪达官贵人喝酒,唱歌,跳舞。
她们都是献祭品。
房府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张依颤颤巍巍地给房家家主房慎烫着酒。房慎的手指游离着她的肩膀,酒气扑鼻,张依只想逃离。
但是她必须忍耐。
夜深了。房慎把她困在一处房间,她被婢女抛在地上,躺在精致的地毯上。
她眼花缭乱,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但是那种恐惧,只想让她逃离。
她只想逃离,但无法逃离。
困住了。
“别碰我,你不能这样。”张依使劲挣脱着。
她就快要碰到门框,她就要碰到门框。
她就要逃出生天了。
房慎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拖回来。
她躺在地毯上,失声喊道:“饶了我。”
回馈她的只有不尽的泪水,彻底的疼痛。
张依思绪回转过来。为什么同为女子,卫昕就能利用她的身份,游刃有余地当着官,查着案?
她只能以卫昕的身份,在这里忍受着男人无尽的骚扰。
度日如年。
张依看着手上的划痕,她太痛苦了。只要她能够回到金城,她光明正大地揭穿卫昕,她就能重新成为人。
她是人,她要重新做回人。
她回到鹰水陵,不停地哀求官人帮她送信,用尽手段。她似乎只有美貌,只有心酸。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要离开!她只要去了金城,就有生机。
张依不甘心,她昂起头,看向天空,氤氲出泪花。
金城,王家。
王园唉声叹气,他的眉眼一直在跳动,那颗心上蹿下跳。
他烦忧不已。
李固揣测着王园的神色,说:“老师。这件事万无一失!我都找到人了,小器会没事的。”
王园喝着茶,说:“我最近老是心神不宁,要不不要初七那天,换个日子吧。”
李固压着声音,说:“我都跟刑部的修里沟通好了,现在换了,那日当值就不是鹿三了。迟则生变!”
第14章 螳螂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1]卫昕从软榻上起身,她环顾左右,那张床榻空无一人。
床榻上放着一个首饰盒。她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个青玉缠银青鸾佩。
她笑了笑,把玉佩拿了起来,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2]卫昕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把玉佩系在自己的官服腰带上。她把字条重新放进首饰盒里,然后锁好门。
十一月初三。
锦衣卫,经历司。
卫昕正在翻找资料,她自从和邵海合作后,邵海倒是没怎么针对她。
她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咬着胡麻饼。
卫昕正在查看前左金吾卫大将军李魁的卷宗。
李魁,字颂言。李魁出自永城李氏,青龙五年,李魁担任左金吾卫中郎将;青龙十年,李魁担任左金吾卫将军。
她看到李魁的生平经历,有一条引起她的注意。
青龙十一年,窦皇后揭发惠献太子刘隆,意图谋反,金吾卫在东宫搜集上百具铠甲。太子的生母是宋婕妤。青龙一年,宋婕妤以厌胜之术,被章德皇帝鸠杀;后来刘隆养在窦皇后膝下,窦皇后对他视如己出,情同母子。章德皇帝命三司会审,牵连数十人,太子口称冤枉,拒不认罪。窦太后请求章德皇帝宽恕太子,却遭到皇帝严词拒绝,皇帝废黜惠献太子,将太子流放到北朔灯州。
青龙十三年,章德皇帝派从三品左金吾卫将军李魁前往灯州,监视刘隆,以防备谋反隐患。李魁却将惠献太子囚禁,逼迫太子写下认罪书,逼令自杀。章德皇帝对李魁的做法不置可否。但在青龙十五年,九月,加封李魁为正三品左金吾卫大将军。
卫昕看着这段内容,她感觉李魁在惠献太子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不一般的。第一,太子到底有没有谋反?第二,李魁逼迫太子写下认罪书,勒令自杀,皇帝是默许的;第三,李魁现在是意图谋反,被斩首,牵连到前江州刺史卫炎。
卫昕想,她的父亲对这段往事知道多少?她的父亲有没有牵涉其中?窦太后揭发惠献太子,但是又力保他;这样可以体现出窦太后表里不一的性格;窦太后通过章德皇帝,废黜太子,再逼迫其自杀。
一石二鸟!
卫昕看着这些卷宗,感到心惊胆战。她决定前往大理寺,再翻看一些卷宗。
未时。
大理寺,卷宗室。
卫昕来到卷宗室,看见陈庭。陈庭穿着深青色的圆领官服,戴着官帽。她正在誊抄卷宗,编排卷宗号码,还要写案件分析。陈庭现在是大理寺从八品评事,负责案件审理,对案件进行评议和判断。
卫昕拿着令牌,走到她面前,打着招呼:“晚竹姐姐。”
陈庭抬起头来,说:“云舒。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卫昕嘴角略弯,说:“我来看看你。顺便我过来看一下卷宗。”
陈庭看了看数不胜数的案卷,无奈地说:“我现在还在整理。现在我升了官,还要写案件感悟。愁死我了!”
卫昕温和地笑,说:“能者多劳嘛!你写了案卷分析,到时查明案子就是水到渠成了!”
陈庭给她倒了一杯茶,说:“你这次想找什么卷宗?”
卫昕直截了当,说:“前左金吾卫大将军李魁的,还有一个叫卫炎的。”
陈庭沉思片刻,去卷宗室的书架下,按着编码翻找。
卫昕喝着茶,掩饰紧张。
一刻钟时间,陈庭把两袋卷宗递给了卫昕。
陈庭笑了笑,说:“老规矩。你看完了,誊抄重要语句,就得放这儿!”
卫昕点点头,说:“我不让姐姐为难就是。”
陈庭看着卫昕,眼光从上到下,一直正在打量卫昕。她的眸中有着细碎的光。
卫昕感觉陈庭的眼神怪异,不动声色地问:“晚竹姐姐,我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在看我?”
陈庭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云舒。我收到一封信,是关于你的。”
卫昕拆着卷宗,打趣说道:“什么信?是不是表白信?”
陈庭害羞地给了她一拳,轻轻地说:“举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