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个身带伤痕,或捂着腹部,或扶着脖子,旁边有站着的,也都弯着身,撑着膝盖,和同伴倚靠在一处。
他们都盯着场上即将交战的两人两马,在心中为其中的同袍祈祷。
至于另一人,是他们先前想见一面都不得的主上。
而现在,连着五日,每天晚上在此比武,实在是被打怕了,谁也不敢看一眼,要这位同袍落马,跟主上一个眼神接触,就要再来一场。
五日前那晚,刚送了半数神武军出征,余下的校尉以上军官深夜就被召进宫,受命与主上比武。
主上亲口说的,若是胜了他得赏金万两,封大将军。
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拿出了看家本领。
然而五日下来,莫说胜过主上了,连他的衣角也没碰到过,所谓的奖赏都抛诸脑后了,这哪里是比武夺赏,根本是单方面的虐打。
同袍悍勇,先动了马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马蹄墩地,笃笃作响,青色军服的小将持长枪,纵马如飞,冲向对面同样持长枪的黑色劲服身影。
谢尧立马未动,摆出的防御姿态,待马儿到了近前手腕转动,格开迎面刺来的枪尖,另一手控马转身,马儿只动了一只后蹄,转出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同时他长臂伸展,挑动枪头,小将背上挨了一击。
场下人没几个看清了他的动作,只听得砰一声响,众人齐齐为那同袍挨的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比武的枪头是蜡做的,不然那小将早被挑穿背心,跌下马了。
按说小将已经输了,但他未落马就不认输,忍着痛调转马头,谢尧已经先于他转了马身,未等小将站定,纵马疾奔而来。
小将欲学他那一招,然而与他眼神相触,明明杀意算不得强,只是淡漠冷硬而已,竟让他心生退意。
刹那功夫,枪尖刺面,提枪来挡,不料枪头一转,竟被枪尾当胸扫过,力道强横,直将七尺大汉扫下了马。
同袍落马,场边众人不敢直视,忙垂下头装死。
谢尧勒转马头,控马慢踱步到小将身边,睨视着他,“两军相对,先畏者败。回去降职半级。”
小将忍着胸肺剧痛,爬起来半跪领命。
谢尧没有停留,果然驾马转向场边,高阔的身影如山压来,他额头有细汗,短些的细绒发丝几乎被浸透,呼吸微喘,并不是不累。
相反他眼中有些血丝,看起来并不精神奕奕,不像是以调教下属为乐,更像是不痛快了,找人发泄。
偏偏这些将领是真觉得自己不行,虽然被虐得没了心气,但他们十来人轮着来,主上却没停过,还能精准地战胜他们,其间差距让他们丝毫生不出怨念。
时候不早了,往日这时,该是崔大将军来拯救他们了。
就这时,崔成壁果然到了,同时到的还有个暗卫。
暗卫看了看情形,顿了顿脚步,还是选择了打断这场景先说要紧的事。
暗卫走近,谢尧下马,暗卫附耳低声禀报。
往常这时应当收到她睡下了的消息,但今日不是。
暗卫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玉梨的原话,暗卫顿了顿,尽量维持语气低沉平常,“夫人原话:去告诉你们主子,我想他了,要他后日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谢尧偏了偏头,看向暗卫,暗卫低声,“是原话,一字不差。”
谢尧半垂着眼,没有显露丝毫情绪,也没有要对暗卫说话的意思。
暗卫无声退去。
崔成壁上前来,笑道:“该散了吧,王爷。”
“不如你也来试试?”谢尧看着崔成壁。
崔成壁年龄大了,而且已经是大将军,也不馋那一看就是有命拿,没命花的万金,连连摆手告罪。
谢尧冷笑一声,看向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的将领们,“最后一场,你等一道上,胜了分万金。”
夜深人静。
御马场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人,或缩成一团,或僵硬躺倒动也动不了。
只有谢尧还立在马上,鬓发湿透,汗水顺着下巴滑下,滴在胸前,衣裳浸得半湿。
他目带冷意,扫了地上人一眼,将长枪随手掷插于地,“奖赏随时有效,今夜到此为止。”
说完轻踢马腹,朝场边去了,地上的年轻将领们如蒙大赦,挣扎着翻身行礼送驾。
谢尧走到场边,神情莫测,看着崔成壁。
崔成壁生怕拉他上场,半跪于地铿锵道:“王爷久未经战,仍旧万夫莫当,英姿更胜当年,属下高山仰止自愧弗如,有王爷在一日,我朝定能安邦定国,四海归附,迎万代未有之盛世。”
谢尧脸色变了变,“你这话倒是好听。”
崔成壁略松了口气,看来家中长辈提点的还是有效,没人不爱听吹捧。
“有几分真心?”不料对方又问,还带着沉重威严。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有几分合适?崔成壁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孤为何不喜谗言?”谢尧忽然问。
崔成壁忙告罪,“臣有罪,但此话绝非谗言。”
谢尧冷哼一声,“这一路走来,你跟着孤经历得最多,你的脑子比旁人够用,胆子也肥。旁人吹捧,孤只当笑话,若是连你也睁眼说瞎话,这满朝之上,孤还能听见几句真话。”
崔成壁连忙应是,脸色肃然了许多。
“说,有几分真心。”
崔成壁吓得抖了抖,想不通今日怎么就被抓着不放了,仔细衡量了,道,“夸张了只一分而已。”
“当真?”
“就万代两个字,其余的有半句虚言,臣此生再打不了胜仗!”
谢尧冷意顿收,斜睨他一眼,“把人都带走,好好医治,明日不必来了。”
皇宫里除了御花园,少见植被,往日谢尧根本没有在意过,只觉一望过去没有遮挡最让人放心。
可在明月居住惯了,好似转过假山才能看见花架下荡秋千的人,或是走出门口看到山茶树,低头就能看见给树松土的人。
谢尧回了寝殿,殿内一望无际,侍人成排,但都像是泥塑的,连呼吸声都轻慢至极。
浴池里头热水已经放好,侍人躬身退出,不小心碰到了门框,发出一声轻响,他顿生烦躁。
确实是,别的人弄出任何动静,做出任何举动他都不喜,寂静了无趣,闹腾了生厌。
他还没说话,只是回头瞥一眼,那人就自动跪下磕头告罪,求饶的声音都不敢大了。
看不惯这些人的谨小慎微,但这样的反应也是他想要的,能稍稍平息他的烦躁,但话也不想说一句,径直走开,脱下衣袍。
侍人快速起身窸窸窣窣离开,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脱光衣裳走入浴池,温热的水荡涤浑身汗气。此时才是他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
脑中首先蹦出来的是玉梨说想他了。
先是笑了一下,随即按住,看,又失控了,只是她为了哄他跟她剖心的小伎俩而已,他竟然笑了。
五日前他就想明白了,松鹤说得没错,面对玉梨,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但不是掌控过度,而是没有掌控得完美。
一开始用假身份强娶就不对。
他是摄政王,虽然当时老皇帝还没驾崩,他大可打着选王妃的旗号,设定一个唯有她能满足的条件,把她光明正大娶到身边。顺理成章地做他独一无二的妻子。
用王妃的身份约束着她,就不会有之后的所有失控。
可他没有,因为当时他的名声太差了,朝野都斥他是乱臣贼子,他不在乎,可他想要给她完美的丈夫。
然而他费尽心机维持到如今,包括往后的一切,竟然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探究真实的他。
想要知晓他的全部,即使察觉出他杀人成性。她自以为能承受得住,以为这样才是为他好,可他承受不了后果。
他决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放她去做生意本来是想等她碰壁后,找他出手相助,她就会仰慕于他,依赖于他,回来安然呆在他的羽翼之下,没想到她屡屡受挫,却拒绝他的帮助。
他多次想把她关起来不准出门,都被她三言两语说服,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让她差点儿落入险境。
想要掌控她,给她最好的保护不是失控,被她屡次说服纵容她在外受苦才是失控。
失控到让她碰上叶未青这样阴暗龌龊的东西。让她知晓这样的人存在都是对她的玷污,只能暂且留他活在世上。
现在说想他了,不过是想骗他回去,让他再次在她的巧言令色下失控。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想他,也不及他想她的万一。他都还扛得住。
他必须得抗住。
等一切都过去了,他会是开创盛世的帝王,再无配不配得上她一说。
谢尧独自沐浴完,擦净水滴,路过铜镜前,站定看了看。确实是英姿依旧,万夫莫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