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海青一听,觉得一幅军人热血格斗的画已经浮现在眼前了。
他一跺脚,“她居然还有这本事!”
果然啊,能把一本小人书画好的不是一般人,他对这位素未蒙面的画师立即充满了敬佩,追问道:“这个画师,肯定是一个四五十岁,特别优秀特别有文化的阿姨吧?”
接待吞吞吐吐,“应该,应该不能吧?”
他虽然没见过闻慈,但是知道,市里电影院的美工是今年才招聘的,好像年纪都不太大,比方他们单位附近那家电影院,美工似乎才还没到三十岁。
但乌海青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闻慈,听听这名字,起得多好听,再配上她画的小人书还有宣传画,这肯定是个很有觉悟还有文化的老画师!就是可能前些年运道不太好,才没传出名声来。
而且,她还具备大多数人缺少的远见!
见到《松海》后,他大为惊艳,拉着几个编辑逐字逐句逐画的全本分析了一通,最终一致认为,这位画师背景肯定是很不一般的——她甚至能考虑到环境保护!
大搞工业造成的污染和损害,不是没人发现的。
只是这些年的情况,国家经济发展为重,他们哪怕知道这些损害,也不能说,不敢说,这位画师显然也深谙其道理,把这句话借小女孩天真的口吻一带而过,并不深究。
所以在乌海青看来,这位画师一定出身不俗,毕竟普通人,连饭都吃不饱,是很难考虑到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问题的,闻慈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光辉的形象。
他对于接下来的会面更加看重,跟接待回了招待所,就准备出门。
去澡堂洗澡是来不及了,这会儿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他只换了一身捎来的干净衣裳,拿毛巾抹了把光头,又把猪皮鞋擦得干净锃亮,决定用崭新的面孔去见老画师。
他要成为闻老画师的忘年知己!
……
闻慈正忙着,孙大妈过来敲门了。
她现在对于闻慈十分佩服,看到她工作,就觉得是在搞什么很厉害的东西,轻轻敲两下门,见她抬起头就不敲了,等她出来,小声道:“底下来了个人,点名要找你。”
闻慈点点头,毫不意外,前几天好些来电影院看她的人呢。
但孙大妈和以往的态度不一样,她拉住要下楼的闻慈,嘀咕道:“看着不像个好人,打扮得倒挺好的,但光脑袋,蚊子上去都崴脚的!看着来势汹汹的,不是有问题吧?”
闻慈一愣,光头,这在这会儿真不多见呢。
她笑着道:“没事,我下去看看。”
等她站在楼梯上往下一望,看到这位同志时,终于知道孙大妈慌什么了。
这位男同志看起来的确很不好惹,不仅仅是光头的缘故,他个子高大健壮,但皮肤苍白,五官立体,眼窝很深,像是一具行走的白色石膏雕塑,几乎有点外国人的感觉。
他低头挽袖子,眉头皱着,一旁的售票员都不敢笑了,警惕地盯着他。
闻慈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一点,一时间有点踌躇。
她收回要往下迈的脚,隔着十几阶的楼梯,试着叫了一声,“同志?”
乌海青正在挽袖子呢,力图让自己看着精神清爽点。
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他心中一喜,赶紧抬头,就看到楼梯上站着个年轻的小姑娘,十七八岁大的年纪,白嫩漂亮,但是,怎么就她一个人?厉害的老画师呢?
乌海青心情不好了,声音听起来就凶巴巴的,“闻画师呢?”
闻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要不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她没得罪人吧?
她一向与人为善,到现在得罪的人除了闻大安那一家,也就是白钰,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被寻仇,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你找她干嘛啊?”
小命为重,算了,还是先打探一下。
乌海青可没有和人闲聊的兴趣。
他不搭理闻慈,往楼梯上左顾右盼,孙大妈拎着扫把下来,见到两人隔着半层楼的台阶对望着,下意识道:“小闻,那就是要找你的人。”
她声音不大,但架不住大厅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乌海青:“???”
他震撼的目光重新绕回闻慈身上,良久,闻慈都要忍不住后退了,他终于恍然大悟,露出一个矜持的笑脸,“你是闻画师的女儿吧?你好你好,我是乌海青。”
闻慈:“……”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觉得这人不是来寻仇的,是来演相声的,他话音一落,售票员和孙大妈都愣了,两秒之后,售票员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女儿……哈哈哈哈小闻美工你啥时候有女儿了!”
她笑得弯腰捂住肚子,眼泪都淌出来了。
说话的是他,丢人的是自己。
闻慈用了全身力气,克制住扭曲的面部表情,快步走下楼,快速道:“我就是闻慈。”
乌海青伸出来的两手僵住了。
闻慈和他敷衍地握了下手,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又觉得没那么气了,算了算了,这说明她大名远扬呢,连完全不认识她的人都找上门来问候了。
这么一想,她心情愉快起来,眼神包容地看着面前这个傻大个儿。
“你刚才说自己叫什么?乌海青……”怎么有点耳熟。
三秒之后,闻慈想起来了。
上一封北省人民出版社的回信,不就是这个“乌海青”写的吗!就说他怎么张口您闭口您,敢情是以为她是活了好几十年的老前辈啊!
这一瞬间,闻慈什么都想通了。
乌海青怔怔望着她,还没反应过来。
说好的经验丰富、背景不俗、颇有远见的老画师呢?就这?眼前的黄毛丫头十七,还是十八?成没成年都不一定,那么童真又有深意的《松海》是她画出来的?
乌海青受到了震撼,他不知道,闻慈也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售票员绵绵不绝的笑声作为背景音。
闻慈觉得自己这么厚的脸皮都要受不住了,指了指门外,“我们出去说吧?”
乌海青浑浑噩噩的抬脚出去,迈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还好闻慈在后头眼疾手快扯了他一把,等他站到大太阳底下,觉得自己的脑袋慢慢清醒了。
“你真是闻慈?”他的眼神充满怀疑。
闻慈觉得自己能包容他,别的不说,哪怕看在出版社的份儿上,她也客客气气地道:“对,如假包换,你要是找出了《松海》的闻慈,那就是我。”
乌海青一听,顿时觉得手里的《松海》有点烫手。
来之前,还准备让闻慈给他签个名呢,还当什么忘年交的知己——忘年的确是忘年,就是不是老闻画师和小乌的忘年,变成老乌画师和天才小闻的忘年了……
乌海青脑袋里乱糟糟,下意识嘀咕道:“你这么年轻,之前那个于素红怎么也不说。”
要是她告诉自己了,今天就不用丢这么大人。
“你还认识她?”闻慈脱口而出。
乌海青简单说了下他和于素红学习班的渊源,闻慈听到他抱怨追问于素红自己的事儿,但对方死活也不理会的话后,一时陷入了沉默,别说,于素红不说很正常。
这要谁撵她屁股后面,天天追问一个竞争对手,她也受不住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闻慈疑惑的是,乌海青来找她干嘛?
她婉转地问:“乌同志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乌海青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说自己想结交老画师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我行我素活了二十八年,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憋屈,憋了半天,翻开小人书第一页,“我给找你给我签个名!”
闻慈:“……”
就这?
闻慈不是很理解,但尊重,抽出口袋里的钢笔给他在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连笔签名她上辈子还是练过的,行云流水,字迹非常漂亮,两秒钟就划拉完了。
乌海青收回手一看,字迹一模一样,真是她。
他幽幽叹息一声,“今天的太阳真冷啊。”
闻慈看了看头顶热乎乎的大太阳,礼貌微笑。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超出预料,乌海青本来打算和老闻画师好好交流一下的,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还活跃着的、有自己思想的画师,包括他曾经的老师,现在也都沉寂了。
但对方是个小姑娘,他深受打击,觉得自己落伍了。
思来想去,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他蔫巴巴把小人书揣回兜里,索性问闻慈:“老闻……小闻画师,你之前来信说,打算画一本水彩的小人书?”
“对,已经画完大部分了,”终于说到正事,闻慈立马正经起来。
乌海青道:“现在彩色小人书出得少,价格贵,基本上能出版的都是一些大师的作品,你要是想出的话,恩,我觉得质量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