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空调温度开的不算低,江枝把校服脱下来放腿上。
看到校徽上标记的年份,她想起来今天穿的是温言蹊的校服。
“江枝!”前排江芸的语气抬高了八度。
江枝闻言抬头,听见温万华说:“哎,你别急,她刚考完嘛。”
江芸不管他说了什么,继续骂江枝:“你聋了还是哑了?你爸叫你半天,你都不知道回应一句?”
江枝这才把目光放到温万华身上。
后视镜里,温万华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问你有没有想吃的。”
江枝摇了摇头,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饭上。
江芸怒火更胜:“是考傻了吧?准备上傻子大学是吧?说话”
温万华打圆场:“她说了,就是声音小,你没听见。”
江芸的语气恨铁不成钢:“那不能大一点声说?是怕谁听见了?”
江枝微微垂着眼睫,扣着手里的文具袋。
察觉到她不对劲的温言蹊上半身凑的近了些,低声问:“怎么了?”
江枝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睫毛,那些质问在舌尖转了几圈。
想到前座的那两个人,她最终选择了闭嘴。
槐树的影子从窗外一道道略过,在她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
-
夜里十一点,江枝按照今天考试结束后约定好的,和安晴在卡悦宾馆碰头。
宾馆牵头青石板路上还积着未干的雨水,倒映出“卡悦宾馆”的招牌。
安晴在门口朝她挥手:“快来!”
百元一晚的宾馆晚上前台没人值班,只有墙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三个老式钟表在墙上滴答作响,分别展示北京,巴黎和东京的时间。
荒诞的是,棠里这座小县城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从这三个地方来的人。
周嘉朔坐在前台那把掉漆的椅子里,脸上映出监控屏幕的黑白冷光。
三个人一起屏住呼吸,迎接即将到来的,温言蹊的秘密。
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监控画面一帧帧跳跃,棠里老街在黑白影像里褪去所有色彩。
“找到了。”周嘉朔说。
卖窗帘店斑驳的砖墙、理发店旋转灯的凹痕、奶茶店门口东倒西歪的塑料凳,全都蒙着一层泛青的雾霭。
偶尔有人从老街上走过,一切都是棠里平时的样子。
安晴凑近屏幕:“言蹊哥看上去很正常啊。”
不是的。
不正常。
江枝熟悉温言蹊的所有习惯,他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会单手插兜。
单手插兜,是他暴怒时才有的习惯。
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握紧成拳头,只是不想被别人看见。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闯入画面,懵懂又莽撞。
随着周嘉朔的身影慢慢扩大,江枝意识到他应该是看见了温言蹊,因为他手里拿了瓶矿泉水,一出门就殷勤地递给了温言蹊。
温言蹊伸出手,周嘉朔又讨好的把水往前递。
可他没想到的是,温言蹊那只手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掉在地上打转滚向路边的水瓶,印证了他的慌张。
周嘉朔不算矮,一米八的身高,比两个女生高出半头。
可此刻,他被迫仰起头,后颈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周嘉朔的衣领被揪得变形,后颈暴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
画面收不到声音,只能看到温言蹊张嘴。
他开口的幅度很小,这说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声线本来就偏低,刻意压低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阴森。
他说完松开手,把周嘉树放下。
尽管只是个背影,但周嘉树一动不动的样子,说明温言蹊说的话把他吓傻了。
这很正常。
因为温言蹊平时不是这样的。
在他们没有成为兄妹之前,江枝也不知道温言蹊有这一面。
第一次见到他这一面的,江枝被吓傻的狼狈样子,还不如周嘉树。
温言蹊抬起一只手,指尖掐住周嘉朔的下颌,强迫他抬头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句话。
过了两秒,大概是得到了周嘉朔的回应,他开口,吐出一个单音节。
江枝听不到,但江枝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乖。”
这个字他不常说,但是在他强迫别人做了别人不愿意做,而对方又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他就会居高临下,施舍般地赏给对方这个字。
像给一条狗,丢一根他吃剩下的骨头。
周嘉朔关了视频,小小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
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但是再说起来,他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言蹊哥他……”
他没敢看江枝,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苍白的皮肤上浮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在昏黄的比等下,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怎么会这样……”安晴喃喃道,她快疯了。
以前她只知道温言蹊对江枝很好,好到让她羡慕。
但从来没想过,那些追江枝的男生,为什么总是很快销声匿迹。
现在她知道了。
安晴看向江枝的眼神里带着不忍:“所以,那些人追你只追一周,是因为言蹊哥他……”
江枝出神地望着墙上的灯,像灵魂被短暂抽离。
和她认识这么久,安晴早已习惯了她的美。
可此刻,她仍被眼前的她钉在原地。
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碎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
精致、易碎,却又美得让人心惊。
凌晨,他们从宾馆出来,夜风卷着凉意掠过皮肤。
江枝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这件事,纪阿姨知道了吗?"
周嘉朔摇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我告诉她不就等于告诉她我早恋了。”
江枝没再说话,转身走入夜色。
周嘉朔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声气,转过头来问安晴:“你还喜欢言蹊哥吗?”
安晴打了个寒颤,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狙意:“我疯了吗?对妹妹占有欲都这么强的人,真跟他交往了,我怕哪天一睁眼内脏都被他挖空了,做成他收藏柜里的一件标本。”
夜风突然变得很冷。
周嘉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的皮肤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第9章
尽管前一天凌晨四点才睡,第二天清晨六点,江枝还是准时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高三牲的生物钟,比闹钟还要精准。
江芸不在家,不知道是在店里还是清早就去打麻将了。
温万华昨晚出车没回来,整个家里只有江枝和温言蹊。
原本温言蹊的作息比江枝规律得多,但上了大学后的他自然是不能跟高三牲比。
此刻他的房门紧闭,显然还在睡。
六点的清晨带着未散的凉意,江枝没开空调,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树叶在晨光中轻轻摇晃,像她心里那只欲言又止的手。
她不敢去叫醒温言蹊。那些被驯服的记忆仍然深刻烙在脑海里,让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安静的家里,时不时响起冰箱运作的嗡鸣声。
温言蹊的房间传来开门的声响,江枝看了一眼表,是七点半。
他揉着乱蓬蓬的头发走出来,短袖短裤下露出修长的四肢,睡眼惺忪却依然好看。
看到江枝独自站在阳台上,他脚步顿了一下,声音沙哑:"你干嘛呢?"
江枝转过身。
膝盖因为久站传来隐隐的刺痛,她本想只是微微屈膝,却不受控制地整个人蹲了下去。
温言蹊以为她要摔倒,一个箭步冲来。
看清她只是蹲着,才停下脚步。
“哥。”江枝仰起脸,声音轻的像羽毛落地,“我,我有话要问你。”
温言蹊:“怎么了?”
他不知道她会问什么,只知道她看上去很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他会做出什么让她害怕的事吗?
江枝把头枕在手臂上,声音低的像梦呓:“你还讨厌我吗?”
温言蹊没听懂,只看见她眼里装着明晃晃的恐惧。
像回到了几年前,她看他的样子。
看着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样子,温言蹊的心脏突然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
绞痛。
-
八岁那年的某一天,温言蹊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放学。
走在路上,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本来在聊天的理发店的阿姨和奶站的婆婆,看见他走过来,欲盖弥彰地噤了声;
楼下粉店家的孩子躲在老板娘身后,却又探出头来看他,带着看猴子似的好奇目光。
在超市门口准备上楼,他被江芸叫住。
女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书包带:“言蹊啊,快来阿姨家玩,江枝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