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这个当儿子的,要一张母亲的画像,应该说的过去吧?不如祖母派人取一张画像给我?”
顾老夫人下意识就想拒绝。
可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顾砚之的言语逼到了绝路。
她什么都承认了,根本没理由拒绝他这一请求。
不然她之前谎话岂不是不攻自破。
顾砚之听闻龟妖小姐要那画像,心头一跳,也有了些猜测。
他一直觉得愧对父亲,因为他的出生害他痛失所爱,所以父亲对他的疏远和厌恶,他理解且不得不接受。
可再看今天他父亲意图逼死他的模样和眼中的恨意。
顾砚之也不得不怀疑,他真的是他所爱之人的孩子吗?
不,可能更像仇人之子。
可如果不是……那顾家上下,包括抚养他长大的祖父祖母,岂不是都在骗他?
顾砚之只觉得眼前迷雾遍布。
他越发想要看个清楚。
父亲的院子,一直是他的禁地。
特别是他的书房,时时上着锁且有人看守。
这画,还真的让祖母派人去取。
顾老夫人无法开口拒绝,硬着头皮让人取了张画像回来。
画像拿到,何时慢转身就走。
顾老夫人却又开口叫住了他,“砚之,别忘了他永远是你的父亲,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事,他也是你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所以你这一辈子都得感激他,听他的话!”
“即使他想让我死吗?”
顾老夫人的沉默就是答案。
即使让他死,他就算不听话,也不能怨恨。
“可是不行呢,光你儿子一个,可他造不出来我,我这身体我这血肉,皆来自我母亲,在我亲耳听到母亲说让我死之前,我是不可能让谁如愿的。”
“可是你的母亲已经死在了你手里!”
顾老夫人声音尖锐,表情也难以遮掩的有些扭曲。
何时慢盯着她嗤笑了声,“那可不一定。”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顾砚之久久未言。
一直回到松鹤居,他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母亲她、她不是因为生我难产殒命的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何时慢坐在桌前,提笔写了封信。
顾砚之的母亲许知云不是京城人士,她来自益州,是当地望门的千金。
顾滔鸣年轻时,曾四处游历,游历到益州时,带回了许知云主仆,且不久后完婚。
成婚后,许知云深居简出,京城见过她的人寥寥,怀有身孕后更是如此,
而第二年,许知云就因难产而亡。
许知云陪嫁的丫鬟侍从们,也早就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
顾老夫人应该知道她们的去向,但她不会说。
看何时慢提笔准备往益州写信,顾砚之声音低落的提醒道:“其实我幼时,曾往外祖家写过信的。”
“我知道,他们让你以后不要再联系他们,说你外祖看见你的信,就会想起因你而死的女儿,心中悲戚,难以自抑,如你还有点孝心,就不要再写信,好让你外祖外祖母多活上几年。”
顾砚之的思绪被带回到那年,他还记得当时年仅八岁的他,看见那回信,就如同被利刃刺破胸口一般。
痛苦,难堪,可他没脸生气,也没脸哭,仿佛存活于世都是错的。
那种生来罪孽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如今。
可此刻,他却听身体里的妖怪小姐说:“那不是你外祖家的回信,事实上,你寄的信都没走出这个院子就被拦下了。”
“你说什么?”
“我说,那等把你损贬的仿佛天生罪人的信,实际上出自你父亲之手,你祖父祖母也知情。”
轰……
顾砚之仿佛听见雷声在耳边响起。
他呆了片刻,随后自嘲的笑了。
“真是难为他们这样费尽心机的对付我。”
假的,全是假的。
祖父的疼爱,祖母的慈悲,父亲的不善言表,全是假的。
真相藏于黑暗之中,藏在过往的每一道伤痛之下,让他触及心神皆痛。
何时慢感受着他的情绪,落下最后一笔后说道:“或许你可以从另一个方向看。”
“什么?”
“假的全部破碎,你才能拥有真的,比如,你将拥有新的亲人。”
她扬了扬手中的信,把那画和信一起塞进了信封。
顾砚之收敛心神,不让过去的情绪过多干扰自己,问道:“那这次,我们要怎么把信送出去?信能被拦一次,就能被拦两次。”
“嗯,而且今天你和顾滔鸣又是针锋相对,又是要了画像,顾滔鸣一定会有所防备,京中的邮驿和信使定会被他严查,他是丞相,想拦截一封信很容易。”
顾砚之:“那你是准备……”
“准备带你去个好地方。”
夜已深,前院除了守灵的顾家人,再无旁人。
何时慢懒得再于他们做戏,借口身体不适,早早让沉书熄了蜡烛。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时,她推开后窗,怀里揣着信,身手灵巧的翻了出去。
跳窗,上树,翻墙。
顾砚之的身体稳稳落在后巷时,他略感有趣的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出家门,妖怪小姐身手矫健,倒完全不像……”
“不像什么?”
想起那老龟憨傻丑陋的模样,顾砚之摇了摇头,应该没有那个姑娘家,希望旁人知道她的本体是只龟吧。
“没什么,只是不像我往常一样。”
“你这才活了多久,刨去十年懵懂无知,左右不过又十年罢了,今天我就多带你体会体会,你未曾体会过的!”
顾砚之:“那我们现在去哪?”
“就去……全京城,最大的青楼!”
顾砚之:[・_・?]
这时,他还心怀希冀,盼着何时慢是开玩笑的。
但很快他就死心了。
因为何时慢已经身手敏捷的越上屋顶,往整个京城最光亮繁华的烟花柳巷一路狂奔!
第42章 世家公子和妖怪小姐7
同一片天幕,同一个京城。
平常百姓家,已然漆黑寂静,而千姿楼却正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之时。
作为京城最大最好的青楼,千姿楼平常就极为热闹。
如今科考在即,不少外地学子提前进京,又为这热闹,添了一把柴火。
何时慢从房顶腾挪辗转,掠过热闹的大堂直奔后院。
红粉地,销金窟。
千金楼占地极大,何时慢摸查起来也颇为麻烦。
躲在屋顶上掀开一块砖瓦,再往里一看,屋内拨云撩雨,春光泄露。
何时慢轻轻诶呀一声,赶紧走。
换个屋顶,再掀开一看,好一个干柴烈火,狂蜂浪蝶。
这次她没走,反而瞪着双目,让顾砚之也看清楚。
顾砚之:“……妖怪小姐,非礼勿视。”
“你好好看看。”
何时慢没有因他一句话而逃走,反而眼睛瞪的更大了。
意识空间里,顾砚之一张脸死死板着,像个不苟言笑的老学究,但生来白净的皮肤已经从内而外的泛起一片粉红,仿佛头顶都在冒着丝丝热气。
他抿着唇,不自在的道:“我、我不看,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
何时慢奇怪的咦了一声,“谁让你感兴趣了,我是让你看下面那男子是谁。”
“刘、刘阁老?那是刘阁老?”
“他都快缴械投降了,你才认出来啊。”
顾砚之臊的脸上一热,装作没听懂她的虎狼之词,“刘阁老他……”
“他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国之栋梁,清名在外,是吗?”
“……是。”
“不止他,这千姿楼应该能找出不少白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们。”
何时慢把瓦片盖回去,遮住刺眼的狼藉,“所以啊,什么高官权贵,什么盛名君子,也许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的认可,被这样的人认可,难道是一件好事吗?”
顾砚之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
他父亲是众人口中的贤臣良相。
他对江山有益,对百姓有情,哪怕是路边乞讨的老者,他都愿意弯下腰去搀扶照顾。
可偏偏对他,他总是责骂挑剔。
被一个天下人人敬仰的人这样对待,时间一长顾砚之自己也会怀疑。
是不是他顾砚之真的很差,真是本性恶劣之人。
可如今,她说他以为的顾滔鸣,和实际上的顾滔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所以他一直期盼想要的认可,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吗?
想明白,顾砚之觉得时时压在胸口的石头,仿佛去了一些。
在何时慢继续跳往另一个屋顶时,他由衷的说了声,“谢谢你,妖怪小姐。”
清风拂面,凉意习习。
许多东西好似都在这风中被吹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