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们是被污染了,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污染’似乎是一种可以从内到外将人摧毁改变的事物。
看破污染的卜修身体腐朽，精神崩溃。
被污染的百药谷弟子从悬壶济世的医者，变为种蛊杀人的刽子手。
先前的种种异状，恐怕少不了百药谷的手笔。
此处幻境彻底溃散了。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秦箐跪伏在中央。
伏令年知道——她清醒了。
每个人从幻境中清醒的契机不同。如伏令年，她在幻境中清醒的沉沦。明知处处有异常，却迟迟不肯醒来。她度过了校园内的六日,走过回家的路途。她如愿以偿地敲开房门，听见父母和妹妹的声音。
这是她所眷恋的，最无法忘怀,也最无法放弃的事物。当她完成了自己所愿，便逐渐清醒过来。
秦箐则不同，她完全失去了记忆。再次经历了她此生最无法忘怀的事件，在巨大的刺激之下，幻境破碎了。
幻境并无实质性的伤害，最可怕的是一次次沉迷于其中,轮回往复,直至□□和精神的消亡。
伏令年走到秦箐身旁,坐下了。
“你看到了？”
过了许久，秦箐突然问。
“看到了。”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秦箐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你杀了我吧。”秦箐忽地道。
“就像她那样，她背叛了我，我杀了她。我背叛了你，你也应该杀了我。”
“莫兰舟吗？”
秦箐的身体颤抖起来，她将头埋得很低，伏令年看不见她的脸。
“我看到她在哭。”
秦箐的身体僵住。
伏令年其实并未亲眼见过里渊的魔物，据古籍中记载，它们是最初的魔修，天生的魔修。没有感情，只有嗜血杀戮的本能。
但她见过真正的魔修，他们冷血，狡诈，令人胆寒。
秦箐缓缓抬起了头。
“你的意思是，她没被污染？”
她的眼眶中没有泪水，却猩红一片。
“她被污染了。”秦箐强调道：“她剖开我的腹部，给我种下母蛊。百药谷的人还在她给我的药膏中检测出了致幻成分。如果没被污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诡异的平静下来，与方才的崩溃不同，竟似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但伏令年知道，这时的秦箐很脆弱。只需要戳破那一层掩盖在她面上的薄薄纸片，她的世界便会轰然坍塌。
她一次又一次强调着莫兰舟被污染了，只有这样，她才能接受莫兰舟收留自己，却又‘伤害’自己的‘事实’。
她的恨意与求生欲望支撑着她不断前行。
她或许早便察觉百药谷有异，却不敢去深究，不敢去探寻。
如果莫兰舟没有被污染，她没有背叛自己。
那…她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她的所有恨，所有坚持，走过的路，都只是堆砌在假想之上，踩着鲜血的虚妄。
“对，她被污染了。”伏令年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那我呢？他们说的，被污染的人，是我吧？”
秦箐用沉默回答了伏令年的问题。
“那你觉得，被污染的我会做什么？”伏令年看着秦箐。
她的眼睛很明亮，让秦箐想起了在熔火拍卖行时，伏令年笑着对她说：“我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最初，秦箐只以为伏令年是一个未受过苦难，天真又愚蠢的正派修士。很巧，她那时正需要这样一名修士，即使自身难保，也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承诺’，将她送出秘境。
秦箐是虚伪的，从莫兰舟死后，她便带上了虚假的面具。直率，开朗，行事粗暴的散修，便是她对自己的伪装。
这样的散修，不会引起旁人的忌惮。
当然，虚伪的人，也不会拥有真正的友谊。
伏令年突然站了起来。
秦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与此同时，上方浮现出剑的虚影。
她要动手了吗？
一双手轻轻搭在秦箐的肩头，伏令年俯身蹲了下来，平视秦箐的双眼。
还是那张面容，还是那双眼睛，秦箐却莫名有了种感觉。
就在她在幻境中，能靠眼神认出伏令年那样。
这不是伏令年。
她是谁？
“秦箐。”‘伏令年’开口了：“抱歉，还是让你受伤了。”
秦箐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脑海中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很辛苦吧，这些日子。”
秦箐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猛地攥住‘伏令年’的手腕：“不…你在骗我，这是她的身体，你不可能…”
“她是个很好的人，愿意给我最后与你告别的机会。”‘伏令年’笑着道：“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同你说清当年之事，谢谢你，秦箐。”
“谢谢？”秦箐嘴唇颤动着：“不，我杀了你。你应该恨我，就跟我恨你一样！”
“不，我不恨你。”莫兰舟道：“我很高兴我能以人类的姿态死去，而不是成为一副空有皮囊的躯壳。”说着，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们明明还是那副容貌，内里却早已被蛀空，我不希望成为那副模样。”
“我发现得太晚了。”莫兰舟眼眸中闪动着泪光：“*你曾问我，光靠我一人，医治那些凡人有何意义。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我救了一个，救了两个，只是杯水车薪。那时，我回答了什么？”
“你说…”秦箐的喉咙干涩：“这世上不止有你一人，还有无数与你有着共同理想的医者，同行者。”
“是啊…”莫兰舟轻声道：“可直到那日，我才发觉，我的同行之人都已面目全非。疫病横行，并非天灾，而是人为。他们想将这世间的生命作为养分，迎接祂的降临。”
秦箐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伤口滑落，她却浑然未觉：“所以…你当时是为了救我，而不是…”秦箐再也说不下去，泪水顺着眼眶溢出，又被莫兰舟轻轻抹去。
“你不该来找我，”莫兰舟道，她的声音飘忽起来：“但看见你来，我很高兴。”
“不…不是这样的…我杀了你…”
“你救了我。”莫兰舟轻轻摇头：“因为你，我的神魂才借助幽冥花的特性，得以残存在你的身上，保留最后一丝神智…”
秦箐敏锐地察觉莫兰舟的气息正在逐渐消散。
“不…不要…”秦箐想将莫兰舟抓住，却无法触及。
“我要向你告别了。”莫兰舟依旧在笑：“这一回，是真正的告别。你已结丹，腿应当不疼了吧。我还看到了你的朋友们…”
“不！我没有！我没有朋友，只有你…”
“真的吗？”莫兰舟摇头：“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背叛了她，她不需要我这种人…”
“你很好，秦箐。”莫兰舟轻轻抱住秦箐，打断了她的话语：“她也很好，我看到了我的同行者，不再是孤单一人…”
黑暗消散了，剑影消失了。
“二丫！”
伏令年听到了呼唤。
“你们在这里…秦箐也在？”
“她怎么样？”有人问。
“已经清醒了。”伏令年轻声道。
秦箐知道，莫兰舟已经‘离开’了。
但她没有抬起头，她在等待着，等待伏令年最后的审判。
伏令年已然知晓了一切，见过她不堪的过去，知道她与百药谷的图谋。
然而。
“走吧，秦箐。”伏令年拍了拍秦箐的后背，“去完成兰舟的理想。”
“你不告诉他们吗？”秦箐问。
“什么？你又瞒着我们什么事？”温季才这种时候耳朵最灵敏。
伏令年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有事，还是大事，百药谷有的人有问题。”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高墨贤在一旁评价道：“特别是那个莫锦，神经兮兮的。”
“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比这个还严重。”伏令年的语气难得严肃了一些，她没有直接和同伴说‘污染’的事，从空镜等人的态度可知，未至元婴期，贸然知晓太多并非好事：“我们最好能早些离开秘境，最起码，要和大队伍汇合，不要给百药谷趁机作乱的机会。”
若百药谷全员都有问题，不知真相的东境修士们恐怕是最先要遭殃的。
“他们恐怕已经动手了。”秦箐忽地开口。
见众人望来，秦箐从怀中取出一团圆球状的物体。
“此物名为沫影咒，似飞鸽符，可用于通信，且较飞鸽符而言更加隐蔽。”她摊开手，让几人看：“我们现在应当身处迷境当中，正常而言，应当无法联络外界。”
沫影咒的表层闪烁着光泽。
“这表明，有同样持有沫影咒之人与我们同处这迷境内。”秦箐望着伏令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