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深得姿势几乎要将江南摁在怀里,距离近到,她能在他幽邃深情的瞳孔里,捕捉到自己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无措。
迟迟没有收到回复,陆晏深耐心很好似的,又补充一句:“要耍赖吗?”
然后他听见江南踩着他递过去的台阶,回道:“我哪知道那几个歪瓜裂枣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我的这个承诺,陆先生得到的也太便宜了点。”
被倒打一耙,陆晏深反而笑了,他喜欢她对他显露真实情绪,调皮也好,耍赖也好,他照单全收。
“看来是我失策了。”陆晏深望着她,笑意未减,“当时我就不应该应对得那么轻松。那么,南南的意思是,我应该再挨上几刀或者几枪,最好是九死一生才可以得到一个答复对吗?”
江南侧头,避开他毒药般的温柔质问:“别把谁都想得这么歹毒。”
男人很满意,继续循序渐进:“那你能不能给个准话,是不是真的有话对我说?”
江南继续俯瞰直升机下面的风景,转眼已经来到她的种植基地,四月春景,几十里花海,五颜六色如荡漾湖泊。
须臾,她淡淡“嗯”了一声。
“只是现在不想说对吗?”男人追问。
她又“嗯。”
陆晏深的笑意深了几分,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气息萦绕在她耳畔,“冲我今日的表现,能先说一部分吗?多少都行。”
江南侧眸,撞进他此刻温柔如半玄月般的眼底,终是忍不住道:“能离我远点吗?男女之间是可以在特定情况下产生出让人误解的情愫的,比如前天晚上我与你之间的那场荒唐的生理需求。”
“但如果您还要用你优越的外部条件雄性激素蛊惑人的话,那我只能说,您胜之不武。而且,即便得到答案,也只会是刹那或者片刻,昙花一现。”
她说,那夜只是一场荒唐性的生理需求。
陆晏深一顿,哑然失笑,恍然觉得,这场拉锯战的主动权早也不属于他。
于是他只好无奈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往后让出一个人的位置,同她分离开。
确认已经划出舒适的距离,江南又扭头望向窗外,好片刻才喃喃自语道:“这些年,我反反复复梦见四年前我离开的那一夜,你追上了我,并且……杀了我。剧情虽五花八门,但我的结局都是一个字——死。”
天地万物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风声轻轻,云层停止,听不见呼吸,连岁月也变得沉重。
领证后,她曾对他说过她经常做噩梦,梦见被一个疯子枪杀。
他一度以为是她神经有些衰弱,还说要叫医生给她看看,但都遭到了她强烈的反对。
竟不知,她梦中的那个疯子,是他自己。
陆晏深的眼底流露出老磁带般的古朴与陈旧,如街头巷尾熄灭的灯笼,一霎黯淡无光。
他再度开口,嗓音已然暗哑:“我怎么会杀你?任何时候都不会的南南。”
“是吗?”
江南只跟他讨论了梦境的表面,并没深究其底层的含义,没所谓地笑着调侃:“但以先生您骨子里的狠厉程度,我会反复做那样的噩梦,不是全然无依据。”
陆晏深定定望着她:“那你是希望我追上去,还是不希望?”
“希不希望都没意义了吧陆先生。”
江南回眸,目光直直:“事实就是,你没追上去,而我们,也彻底分开了;事实就是,三年后,你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让我跟你领证,成为你法律上的妻子,成为你名副其实的陆太太,并允许我享受你一半惊为天人的财富。不论是名分还是钱财,你都给了我,乍一看,我好像确实应该知足,再不点头,都有点不识好歹了。”
略顿,她质问:“但是先生,我想请问,您这么做,是因为当初被我绿了而不甘心呢,还是因为你真的在乎我?”
陆晏深因为两天没有好好休息,略显疲惫,下颌的胡茬也很明显,看她的眼窝却异常深邃:“是因为在乎你,所以我悔,悔当初没有第一时间追上你,悔没有找到你。”
江南顿了顿:“只有这些吗?算了……过去之事不可追,既已形成,无法更改。我不是翻旧账,也没翻旧账的习惯,你既然想跟我重新开始,难道就没有觉得这中间差着步骤吗?”
陆晏深一动不动盯着她,灼灼目光温温热热:“你的先生跟不上时代了,南南年轻又聪慧,能否指点一二?”
他的谦虚和认错的态度,可真像一管迷迭香啊……
江南笑了笑:“依你之言,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只跟我协议婚姻,是认真想要一场婚姻,想要我这个人对吗?”
“是。”他答得很坚定。
司机很应景地把直升机停在一片花海观景台上,四周除了风声拍打窗户的声音,静得落针可闻。
陆晏深听见她说:“先生,即便过去我们的收场并不愉快,再次相见,我依然觉得你是个优秀到几乎无人能敌的存在。你身上汇聚了所有女性心目中的择偶标准,无论是相貌、家世、修养,都是最顶端的。”
“可是,与风月事不同,婚姻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就算要与过去和解重新开始,你是否也应该给我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而你,非但没有,还用你强大的权势先给我切上一堵婚姻的围墙,让我顶着万众瞩目的陆太太头衔,然后被动地接受你的糖衣炮弹,再一次成为你的猎物,被你围追堵截。”
说到这里,江南转过头去,平复了好半晌,才继续把话说完:“我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地赚钱,想要变好、变强,归根结底,是童年生活过于昏暗无光,是至亲之人太让我失望,所以我想要独立,想要拥有话语权,不受任何人的摆布和左右。”
“但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我再遇见如你一般绚烂耀眼充满诱惑的男人时,内核足够稳固,不再轻易被花花世界迷惑,也不再自欺欺人地妄图靠近他以求被温暖。”
她回头看他:“难道,我江南不配得到你陆晏深、陆先生一场大大方方的、公平公正的追求吗?”
“还是说,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我依旧有着阶级差别之分,只要你陆大佬肯挥一挥手,愿意付出三分真心、三分诚意,我就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你俯首称臣?”
她字字句句真切又实际,不浮夸也不矫情,语气冷静又平淡,却仿佛是一声声从天而降的惊雷,震耳发聩。
再没有什么有她的这些话更惊艳,更滚烫,更惊天动地;她似一团火焰,热烈,横冲直撞,乱了年华,也乱了浮华的金钱名誉。
那句“难道我江南不配得到你陆晏深、陆先生一场大大方方的、公平公正的追求吗”,更是击碎了陆晏深用金钱名利堆积起来的迷幻堡垒,她在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上层名流世界里,划出一道清雅的、没有利益瓜葛的、充满梦幻般纯粹的地界。
从始至终她要的都很简单,是他一直理解复杂。
而且,她这才只说了小部分,就足以让处事不惊的陆晏深哑口无言,眼眶红得严重。
那么,那些她未曾宣之于口的委屈,又将会有着怎样的杀伤力……
陆晏深在通往那个位置和坐在那个位置上,用了太久的时间,久到连他喜欢上一个人、在意一个人,都要用尽手段。
这一刻,他深觉到自己的卑劣,亵渎了一个女孩内心深处最纯净的灵魂。
他说不出话,强硬的也好,温柔的也好,他彻底失语。
天色已近傍晚,回港城不实际,而且他们次日还要去警局录口供,所以那晚江南没有回去,陆晏深也没有。
回去的时候房东阿姨已经做好了饭,江南简单吃了一些,陆晏深也陪她坐在饭桌上,却很少动筷子,视线始终落在一个地方。
他没有刻意看江南,但当她的目光无意识扫到他时,他会第一时间侧眸跟她对视。
那样的视线,是炽热的,真挚的,深深情款款,仿佛蓄满了这世间最温柔的日月与星宿,是最动人的冰泊冰川,也是最动人的海洋奇景,像极一场冗长的无声电影。
直到睡前,两人全程都没有再交流,江南因为连着几天不同层次的奔波,体力达到极限,睡得很早。
半夜口渴,她起来喝水,却在客厅里闻见一股浓烈到烟味。
刚摸到壁灯,她就瞥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夜幕深深,月影重重,窗纱随意飘荡,烟火染着冷月,烟花在暗夜里忽明忽暗,持续不断。
光凭背影,她就认出那是陆晏深,是他在靠着椅背抽烟,连坐姿都还是她上楼睡觉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睡?”江南扯着干涸地嗓子问他。晚间她虽没直接同他对话,却授意房东阿姨为他安排了客房。
陆晏深没有回话,继续抽烟。她看清那是傍晚花农们给他的本地烟,一包的价位大概在十二块左右,质量不高,味道很冲,劲儿还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