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依旧是那副不落凡尘,昳丽如谪仙的俊美容颜,却仿佛已将心堕成了魔。
正一寸寸踏着地狱的血阶梯而来,只为将那把淬尽了自己鲜血的利刃,再狠狠刺入仇人的胸膛。
可沈廷琛却不是第一次见。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在沈家祖宅,他跟在父辈们身后,与沈羡之正面对峙的情形。
彼时的沈羡之获救回国不过十日,拖着破烂不堪的双腿,甚至完全无法离开轮椅。
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阴鸷双目,却与今日如出一辙。
接下来更是只用数月,就几乎将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如果不是行将就木的爷爷托以遗咐,恐怕这个疯子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言,拉着他们所有人同下地狱,一个都别活。
沈廷琛是真的怵了。
因为他深知处于这种状态下的沈羡之,无论说出了多么骇人的话,都绝非虚言恫吓。
他是认真的,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沈廷琛的右手被季霖兮钉在桌面上,剧痛钻心。
强烈的求生欲却让他顾不得手掌被穿透的痛处,哪怕渗出的血已浸透了身下的桌布,仍试图拔出自己的手,逃离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全然不惧杀人偿命的疯子。
可不待他挣扎出什么成效,包房的门就再一次被粗暴推开。
有人拽着本应在车库中等候他大功告成的沈梓瑜走入包房,像丢弃一件垃圾一般,将她重重摔在了沈羡之脚边的地板上。
沈梓瑜才二十岁,再怎么家道中落,也是由沈老四娇养在闺中的富家小姐,见过的世面尚且不及沈廷琛。
如今目睹沈廷琛的惨状和包房里的一片狼藉,她整个人抖如筛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滚带爬地蹭到沈羡之脚边,颤抖着去拽他的西裤裤脚。
“羡之表哥,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她声音尖利,不顾沈廷琛投来的惊怒目光,只想拼命撇清自己和整件事的关系。
“都是沈廷琛!是他和二叔逼我这么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沐子姐姐酒里的药都不是我下的,我没有那个胆子啊……”
这倒是实话。
但沈廷琛之所以要亲自操作,无非是怕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搞砸了整个计划最为关键的一环。
没错,共同忌惮沈羡之是真,但沈家这四兄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最清楚这一点的,其实恰恰是已故的沈老家主。
正因如此,他才从来不对他们处处针对沈羡之加以干预。
毕竟唯有让沈羡之成为众矢之的,他那四个不成器的儿子才能一定程度搁置彼此间的争议,一致对沈羡之这个外。
沈羡之既有能力令沈家在他手里发展壮大,又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叔辈们明枪暗箭的算计,正是担当家业继承工具,让沈家不散不败的最佳人选。
而这也意味着,一旦沈羡之铁了心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他们内部一定会先乱做一团。
就像沈梓瑜此刻这般,对沈廷琛直呼名讳,却一口一个“羡之表哥”叫得楚楚可怜,仿佛他们才是关系亲厚的兄妹。
殊不知她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做派,沈羡之早在五年前,就在她父亲身上领教得淋漓尽致了。
沈羡之无意与她多费唇舌,天生精致的眉目间一片寡淡寒凉。
适才丢沈梓瑜进来的白手套立刻会意,立刻将她从沈羡之脚边拖开,重新和沈廷琛掷回了一处。
沈梓瑜还想狡辩几句,可当她抬起酝酿了半天的泪眼,竟正对上沈羡之浸透着冰冷光泽的棕褐色深眸,其中满满皆是风雨欲来的无形压迫感。
沈梓瑜张了张唇,声带紧得完全发不出声音。
沈羡之却撑着拐杖,用那双遭受过他们一家人无数诋毁和诟病的腿,缓缓走到了她和沈廷琛面前。
然后,他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季霖兮面前,薄唇溢出两个极清冷又极叫人不寒而栗的字:“给我。”
给他什么?
季霖兮一双漂亮的新月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自己手中那半截沾血的红酒瓶上,因为也被慑得不轻,竟半分生不出忤逆的心思,下意识便要言听计从。
关键时刻,还是已被白手套之一转移到包房沙发上的季沐子再次出言制止。
虽然眼前的沈羡之无论气场亦或行事作风都于她而言陌生至极,但她仍然瞬间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分明是想继续把刚刚季霖兮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沈廷琛宰了,全算在他头上。
季沐子这会儿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再加上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说服这样的沈羡之,开口已是几近嘤咛的哭腔。
“沈哥哥……别……我求你了,你和季霖兮……谁都别杀他,他那条命……不值得你们……把自己变成杀人犯去换……”
她的裙子已经被沈廷琛撕扯得不成样子,如今正蜷缩在白手套们第一时间送过来的薄毯里。
心有余悸的恐慌和迫在眉睫的无措交织,令她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每一声细微的抽噎都破碎而压抑。
这便足以让沈羡之再顾不得别人,连忙踉踉跄跄地去到她身边,如她所愿地将她揽入怀中,任凭她滚烫剔透的泪珠一颗颗砸下来,每一颗都砸进他心口里。
季沐子耳侧的乌发几乎全被泪水浸湿,凌乱地贴在娇嫩的颊边,所剩无几的力气几乎都用在了紧紧抱紧他的手臂上。
“沈哥哥……我怕……”她在他臂弯里抬起脸,小巧精致的下巴仍在不自觉地打着颤,“我们报警好不好……犯错的是他们……该付出代价也是他们……”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劝服沈羡之。
可提及沈廷琛与沈家人的累累罪行,又想到沈羡之受过的苦难和落下了残疾的腿,还是悲愤和心疼瞬间决堤,哭得更加情难自禁。
而她的这副悲恸模样,还真误打误撞地暂时按下了沈羡之心中那些鱼死网破的疯狂念头。
苍白的指节颤抖着,轻轻抚在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徒劳地,一遍一遍地,试图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
只道季沐子如何后怕,沈羡之又何尝不是?
除了季沐子和她带给他的旺财,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因此,在推断出一切的始作俑者可能是沈家人,又从他派去找寻季沐子的人那里得知,酒店地下车库的监控里,疑似出现了沈廷琛同季沐子一道的身影之后。
沈羡之的呼吸骤然一滞,直到身体被近旁的季霖兮搀住,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刚刚的眼前一黑并非错觉——他竟险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失去意识。
这是那场祸事后的五年间,他由于不断地自我折磨,令身体和精神都长年处于透支到极致的状态,而落下的又一严重遗症。
他的情绪只有两极。
要么是平日里那般,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要么就像今天,以及曾在季沐子面前发作过的那次一样。
一旦焦虑或紧张突破某个阈值,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便会与紧绷的神经一同崩溃,心悸、窒息之类的症状随之而来。
事实上,在吓哭季沐子之前,沈羡之已经差点把季霖兮吓哭了。
特别是当沈羡之手下的白手套们驱车赶来,沈羡之被他扶上车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两管冷藏针剂。
前后间隔不过十分钟,先后注进了自己的手臂静脉。
沈羡之深知眼下的情况危急,根本容不得他迁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所以干脆选择了这种无异于自残的方式。
第一针是镇定剂,作用于中枢神经,从根源上缓解他根本无法凭借自身意志控制的焦虑情绪和躯体化症状。
第二针则是能够一定程度抵消身体疲惫感的肾上腺素,他得去救季沐子,去找沈廷琛算总账,就是死,也要在确保季沐子平安无事后,拉着沈廷琛他们一起死。
他想,他的确做错了很多事,没能在父亲过世后保护好母亲,先是害母亲为他提心吊胆数年,最终又在丧子之痛的巨大悲伤中凄然离世。
可是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真的直到最后,还要剥夺他在这世上仅存的美好念想吗?
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满是泪痕的精致脸蛋,沈羡之只觉心悸感再次袭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深入骨髓。
理智告诉他,一如当年母亲的悲剧,季沐子此番遭遇的无妄之灾,固然是因为沈家人恶贯满盈,歹事做绝,但他同样难咎其责。
他必须及时止损,斩断所有自私的侥幸,彻底远离她的生活,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活到阴曹地府肯收掉他这条烂命的时候,就不打扰任何人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