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燕三同归的士卒止步于院门,燕三独自入内压低了声音道:“君侯,这蒋府的暗库厚实得惊人。太守俸禄两千石,月俸百二十斛。然,仅蒋崇海私库一角的价值便远胜于二十个太守十年不吃不喝所攒之财。”
莫延云张目结舌:“这般多?”
“那暗库四周皆有人看守,每两个时辰换班一回,想来蒋崇海也知晓此地不宜示人。”燕三语气平淡,似乎潜进库房耗费的功夫不值一提。
“吃了不少,他也不怕撑死。”秦邵宗揶揄道。
莫延云皱眉说:“从库房中的藏宝来看,李蒋二人的关系怕是非同一般。君侯,此番我们行军的目的并未遮掩,李蒋沆瀣一气,蒋崇海很难不会在暗地里作妖。”
“要的就是他作妖,就怕他胆小如鼠,像鹑鸟一般动也不敢动。”秦邵宗抬头看天,直至现在天上乌云都未散,看来今夜注定无月。还真是个适合躲藏的夜晚。
莫延云眉头立马舒展开,看来君侯早已有成算,那他不必忧心了。
秦邵宗看向燕三,换了个话题:“在库房周边,可有发现逢春踪迹?”
燕三摇头说并无。
秦邵宗神色难辨地笑了下:“倒是个能藏的。罢了,今夜暂且这般吧,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既已鸣金收兵,后面就该自由活动了,想休息的去休息,想做其他事的也可干些旁的。
莫延云是后者,他没立马进偏房,而是朝后方走,打算从马厩小院过旁边的阁院。用于招待尊客的屋舍内设施齐全,应有尽有,但却少了某些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他每日睡前必翻的美人册在行李匣里,而匣子还在隔壁行囊匣堆中。
问题不大,过去拿便是,反正几步路的事。
黛黎靠墙而坐,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方才一门心思惦记着赶路不觉得,现今安定下来,左脚腕处的痛感顿时清晰了。
黛黎伸手碰了碰脚腕,疼,似乎还有少许肿。正忧心着明日能否康复时,她陡然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来者进了旁边的阁院,隐约传来些说话声,高低不定,很模糊,叫人听不清具体内容。
黛黎早有心理准备旁边会来人,此时倒也不慌,想着他们谈完话后,肯定各回各屋睡大觉。
与她所想的一样,少倾说话声彻底低了下去,但又和她想的有少许不同,竟有人通过小拱门进入了这块小地方。
黛黎听着脚步声,默默蜷了蜷手指,大气不敢出。
两座阁院的小拱门横向相对,如果寻常行动,并不会发现藏在车舆侧后方的她。
千万别出意外……
“咴!”
马厩里一匹通体赤红,尤为健硕的骏马忽然叫了一声。
莫延云转头乐道:“此地的马厩是小了些,略显拥挤,赤蛟你姑且忍忍。”
话毕,他继续往前走,很快进了另一边的小拱门,没多久,莫延云拿着一本书册回来。
“咴!”
马厩里的高头大马又叫了声。
莫延云“嘿”地说道:“赤蛟你不乐意也没法,你主子说离开才能离开。你啊,这几日就乖乖待在这里,好草料定然少不了你……君侯?”
眼角余光瞥见高大的身影穿行拱门,不等秦邵宗询问,莫延云径自解释:“大概是这马厩有些小,赤蛟不大乐意。”
马匹向来是稀罕物,在世道渐乱的如今,一匹资质平平的马匹就能抵一个白丁二十年的收入。
在建府之初,蒋崇海就没想过府中一口气能迎来这般多的骑兵,因此现今是两院共用一个马厩。
秦邵宗应了声,他目光越过对面的小拱门,见隔壁阁院的士卒来回走动,赫然是搜捕结束后各自忙内务。
一切井然有序。
走过去顺了顺赤蛟的马鬃,又拍了它脖子,安抚一番后的秦邵宗抬脚往回走。
就当他将将要出门时,风向变了。从原本的北风,变成了西北风。
而在这阵凉风里,秦邵宗闻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男人骤然停下脚步,狭长的棕眸缓缓眯起。
第7章 抓住一只狐狸
但再仔细嗅,方才那一缕香气已无处寻觅,仿佛刚刚那个瞬息不过是他的错觉,然而秦邵宗从不怀疑自己的嗅觉。
早年朝廷三番四次派人暗杀秦族的子弟,用的手段不限于埋伏、刺杀、下毒、内应放冷箭等。
在青少年时期,光是下毒这等龌龊事,秦邵宗就碰过不下十回,但他一次都没有因外服不当中招过。
盅汤、酒水,乃至带着苦味的药剂,他都能敏锐地从中嗅出那一丝违和的气息。
秦邵宗扫过这片小空间,院子不大,南面安置有马槽马舍,此时马舍中那匹出奇高大的赤色骏马还在咴咴地打着响鼻;西面是由小拱门连接的邻院,目光所及之处畅通无阻;与马舍相对的正北方开有一小门,可供奴仆进出清理马厩而不经两座住了贵客的阁院。
而在西北角,则安置了已卸下马匹的车舆,车厢整齐地并排靠墙,阒然无声。这方小院并无灯火,那成列的车舆浸在暗色中,宛若一个笼着黑纱的大箱匣。
“是你自行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这道男音醇厚宽广,含着若有似无的笑,仿佛是执戈上刃前的最后礼遇。
此地唯有他和秦邵宗二人,莫延云最初以为君侯在与他说话,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但见对方目不斜视地看着不远处,又联想到话中意,蓦然反应过来,那话不是对他说的。
难道……
莫延云脸上尽是愕窒之色。
怎、怎么可能?
在戏耍君侯一番后,分明知晓不少人满府寻她,她还怎么敢回来?
他也不由将目光投向成排的车舆,那儿悄无声息,别说人,似乎连蚊虫的声响都没有。
疑惑的莫延云却不知晓,刚刚黛黎被吓得只差丁点,便要控制不住呼叫了。而此时此刻,她后背出了一层毛汗,被夜风一吹,鸡皮疙瘩冒起,脊骨发冷,当真应了“毛骨悚然”那个词。
院中寂静,以至于一切声响都无形地放大了许多。黛黎听到了脚步声,分明来者不缓不慢,却仿佛每一回都精准地踩在她的经络上,令她血流不畅,手脚冰凉。
脚步声仍在逼近。
难不成方才那话不止是他随口一诈?
黛黎咬住唇,胆颤心惊地往里缩了缩身子。
“君侯,您如何得知她藏在此地?”莫延云还是没忍住问。
秦邵宗只是说:“有或无,看看便知。”
用于运货的车舆为了装卸便捷,向来前后开两门。最后收尾的士卒许是有点强迫症,每辆车舆前后的门都掩上了。
秦邵宗抬手一推。
“咯滋——”
木制的转轴转动,声音刺耳,车舆前方的小门应声而开。
但其内空无一人。
“咯滋,咯滋……”
一扇接着一扇,车舆的小门相继被推开,二人也一次又一次发现车舆里空空如也。
当最后一扇车舆小门被打开,且见里头空荡荡时,莫延云呆住了。
没有?
所有车厢都看过了,但皆无发现。难不成君侯方才那话只是心血来潮,想诈一诈那胆大包天的女郎是否在此处?
但下一瞬,他便见秦邵宗侧了身,而后竟是继续往前,从墙壁与车驾之间那条于他来说狭小非常的过道中进入。
不过三四步,秦邵宗已行至底。从这里横向看过去,所有车舆的后方一览无余,而这里也……空无一人。
秦邵宗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他转眸看向了另一个地方。
在藏于车底的黛黎的视觉里,面前的一幕幕简直比最恐怖的恐怖片还要让人战栗。
木质转轴的“咯滋”开门声从远及近地来,少倾,她看见那两双黑靴停在她面前。明明所有车舆小门都打开了,那二人却还不离开,黛黎双手蜷在心口,企图压下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其中一双黑靴动了,却并非离开,而是从边侧的小过道进来。
就在她旁边,太近了,甚至近到她只需伸伸手,就能碰到他的皂靴。
黛黎下意识屏吸,皂靴很快走出视野。她知道他绕到后面去了,但她不敢回头,甚至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些什么声响被他听了去。
“君侯,其实我觉得那女郎没胆子回来……”
“把这台车拉出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上峰吩咐,底下干活。莫延云没多思索,下意识抓住长辀往前一带。
“咕噜噜——”
那噜噜的滚动声落入黛黎耳中,仿佛是惊雷轰鸣,也好似唯一能庇护她的巨兽被恶虎所驱,哆嗦着走远。
挡了半宿圆月的云层终于被风拉走了,浅浅的月华洒下。
黛黎惊惧地看见,周围车驾都在月光下被拉出了影子,唯独她自己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