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自杀成功,最好是父母给她收了尸,回到家哀悼时,才发现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发现她留下的遗书。
不知怎的,想到父母可能会在家里找她的东西,为她的死而崩溃,想像他们会抱在一起后悔没有多爱她一点,后悔自己对她说那些话,她就感受到了慰藉。哪怕只是想像,想像父母露出哪怕一秒钟后悔和愧疚的神情,她都觉得,死得值了。
回到学校,冯舒雨又一次找准了机会,在独自一人的宿舍,重新拿出了上回藏起来的绳子,这一次她不会再分心了,她站在塑料板凳上,把绳索套上脖子,大约犹豫了一分钟之后,她把眼睛一闭,一脚踢翻塑料凳。疼痛瞬间传来,随后是强烈的窒息感,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缓慢,她能感受到血液被阻断了,大脑发胀,双腿开始乱踢,双手则本能地抓住绳索,想把身体解救出来,不多大会儿,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人也没了力气,直到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身体的求救欲望促使她用力张开腿蹬住了两边的门框,甚至不知道逃脱是如何发生的,下一秒人就一下子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空气,是空气涌进鼻腔,冯舒雨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之后是剧烈的咳嗽,咳了好一会儿,眼前才重现光明,她一整个躺在地面上,冰凉的地板温度传导到背上,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原来即使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求死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在那之后,她还想过去街上,故意让车撞死,但那就不算学校的责任了,况且,自己要死是一回事,连累别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人家开车的何其无辜,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去祸害无辜的人呢?或者是投湖,但学校没有湖;要不就是割腕,没想到割腕也不容易,过程很痛,并且没割对地方,血很快就凝固了。
或许还是因为怕疼,所以才无法自己动手,想来想去,冯舒雨决定联系对方,告知自己几度求死失败的事实。
没想到对方看起来并不意外,很快就给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由他们动手,但是她得先准备五千块钱的定金,并且就算这事最终没办成,也不能退款。
这就为难了,冯舒雨没有五千块钱,把打工的所有钱凑在一起,也只有八百多块而已,她不得不找更多的兼职。有时候下班回学校的路上,她自己都会觉得好笑,竟然有人为了寻死而努力挣钱,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可仔细一想,身边的人和事有几件是不荒唐的呢?认真教学的老师在辛苦工作,会来事的老师已经当上了领导;穷得穿破衣烂衫的同学只能拿三等补助,用苹果手机的人却在拿贫困补贴;自己打一天工只能挣一百,介绍人却可以抽走五十;宿舍里最老实的舍友品学兼优还总是被忽悠打扫卫生,评优的是常在老师身边转的那一个。
冯舒雨见到的事也就身边这一些小事,要不就是家里的事,可就是这些组成她生活全部的事,没一件是正常的,合常理的,明明从小就学,好人有好报,付出就有回报,内在美更重要,默默奉献的人最伟大......现实中全是反的。
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精力再想,白天上课加打工,晚上是一夜一夜的失眠,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陈凤翠已经搞懂了,这一单的下单人就是冯舒雨一直联系的那个神秘网友,从冯舒雨的描述来看,他,或者他们做这样的事应该不止一两次,所以才会熟练地在网络上识别像冯舒雨一样无助、疲惫、想死的人,鼓励她们去死,教会她们应该什么时间死,死在哪里,怎么死。如果人死了,他们就和死者的学校扯皮,拿到赔偿金再和家属一起分。这也许已经是一套成熟的谋财手法了。而当有人没有勇气自己赴死的时候,他们就会找想挣钱的人,来把目标杀掉。
尽管知道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令人不解的事,但厘清来龙去脉之后,陈凤翠还是有点惊讶,她下意识地看向二妞,而二妞也正看着她,两个人都不知此刻该说点什么。
“我知道钱还不够,你们先把这拿着,再等几天,我一定会把钱凑够的”,冯舒雨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我知道麻烦你们了。”
面对要杀自己的人还如此地礼貌,这件事也很荒唐。但现在冯舒雨只觉得轻松了许多,此前她一直在担心自己连求死这件事都做不好,甚至搞不好这件事发展到最后会变得更令人失望,如今有人能帮忙,就不必再担心了,也不会再多一次失望。
“你......”陈凤翠在组织自己的措辞,“我们......”
“我觉得你不应该死”,二妞先开口了,“你才十九岁,太可惜了。”
听到这里,陈凤翠有了思路,她走到冯舒雨的旁边,蹲下来看着她的脸:“人生总是令人失望。你知道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还会发现人生除了失望之外还很无聊,非常、非常、非常无聊,你会忍不住想,每天努力就是为了吃饭和睡觉,周而复始,到底有什么意思。并且你会发现你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也许会有一些朋友,可是你会在某一瞬间觉得亲情、友情、爱情都是骗局,或者说整个人生从头至尾就是一场骗局。你还会发现,变老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你会尿急尿频,有时候裤子还没脱完尿就先出来了;你会牙齿松脱,眼皮塌下来,视野变小一大半。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最糟糕的是你每天都觉得已经活够了,已经对生活一丁点热情都没有了,天天想着,‘要是睡着睡着就死了的话可太完美了’,但某一天睡前,也许只是那么一次,你还是会希望第二天早上能醒来。光是听起来就来气对不对?”
冯舒雨愣愣地点点头,二妞也不知道陈凤翠究竟要说什么,一阵风吹来,芭蕉叶哗哗作响,远处传来一些人声,看起来是隔壁科技楼里上选修课的学生下课了,正准备穿过花园的另一侧走捷径回宿舍。二妞警惕起来,她站起身观察着环境,生怕有人会走到这边来。
此时陈凤翠突然站起身,右手托起冯舒雨的下巴,甚至可以说是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她的脸:“你才认识我多久?我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吗?”
第16章 天生筹码(6)
冯舒雨没想到先前感受到的温柔和蔼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她死死握住陈凤翠的手腕,想从她的手里挣脱,陈凤翠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她的眼神里透露着杀气,仿佛随时可以送冯舒雨去死。
“放开我”,冯舒雨的语气透露着惊讶和害怕,“你放开我,快放开,我要喊人了。”
陈凤翠这才猛地把她放开来,冯舒雨拿起书包就想跑,陈凤翠一个眼神示意,二妞就把冯舒雨控制了起来。被高大的二妞被抱在怀里,冯舒雨双脚悬空,不断踢踏,嘴巴也被捂住了,出不了一点声。此时,冯舒雨的恐惧越来越大,开始更剧烈的挣扎,却是徒劳,她很快被两人带到了僻静的科技楼背后。
这个时间点,上选修课的学生已经走完了,大楼是这学期才新投入使用的,只要没课,这边就冷冷清清,就算叫喊也不会有人听到。
确认四下无人后,二妞才把冯舒雨放开,冯舒雨紧靠着墙壁,做出防御姿态,她的瞳孔放大,双手微颤,声音也变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陈凤翠走到她面前:“你忘了我们本来就是来取你性命的吗?”
冯舒雨一下子定住了,是啊,她在恐惧什么,这不是她自己要求的吗?可身体的反应是那么本能,那么诚实,在被拖到这里来的途中,她是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受伤害或者死亡。此时,陈凤翠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很害怕对吗?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
冯舒雨双手下垂,低着头不出声。
“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现在还认同吗?”
冯舒雨依旧沉默。
安静了几分钟之后,陈凤翠突然笑起来,表情变得轻松,对着二妞摆摆手,示意她放开冯舒雨的胳膊,并温和地说道:“你认同其中一部分,但你不敢反对你不认同的部分,因为你没见过,所以你不知道,不知道所以不敢说,对吗?”
现在谁也搞不清陈凤翠到底要干什么了。
“孩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如果你还有哪怕对一个问题的疑惑,你也该活到把疑惑弄清楚的时候。”
这句话重重地敲击在冯舒雨的心上,她惊讶地抬起头,随后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是我自己有问题,我觉得我可能已经疯了,我弄不清楚了。”
“在我看来,你没有任何问题。”
冯舒雨很惊讶,她像是从来没有预料过会听到这句话,毕竟她身边最亲的人,全都觉得她有问题。性格问题,学习问题,人际交往的问题,还有算账问题,父母说她不会算账,稀里糊涂过日子,当然还有钱的问题,他们认为她花钱没有计划。可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就五百块,充了饭卡之后就剩百十块了,还要怎么计划才对呢?不过从她没反问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坐标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想法才是对的、有没有想法是对的。